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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五

聖歎外書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

旋風者,惡風也。其勢盤旋,自地而起,初則揚灰聚土,漸至奔沙走石,天地為昏,人獸駭竄,故謂之旋。旋音去聲,言其能旋惡物聚於一處故也。水泊之有眾人也,則自林冲始也。而旋林冲入水泊,則柴進之力也。名柴進曰旋風者,惡之之辭也。然而又係之以小,何也。夫柴進之於水泊,其猶青萍之末矣。積而至於李逵,亦入水泊,而上下尚有定位,日月尚有光明乎耶。故甚惡之而加之以黑焉。夫視黑則柴進為小矣,此小旋風之所以名也。

此回前半只平平無奇,特喜其敘事簡淨耳。至後半寫林武師店中飲酒,筆筆如奇鬼,森然欲來搏人。雖坐閨閣中讀之,不能不拍案叫哭也。

接手便寫王倫疑忌。此亦若輩故態,無足為道。獨是渡河三日 ,一日一換。有筆如此,雖謂比肩腐史,豈多讓哉。

最奇者,如第一日,並沒一箇人過。第二日,卻有一夥三百餘人過,乃不敢動手。第三日,有一箇人,卻被走了,必再等一等,方等出一個大漢來。都是特特為此奇抅之文,不得忽過也。

處處點出雪來,分外耀艷。

我讀第三日文中,至打拴了包裹撇在房中句,不如趂早天色未晚句,真正心折耐菴之為才子也。後有讀者,願留覽焉。

第十一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六

聖歎外書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吾觀今之文章之家,每云我有避之一訣,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則豈惟不避而已,又必於本不相犯之處,特特故自犯之,而後從而避之。此無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訣,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後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則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難,實能犯之難也。譬諸奕棋者,非救刼之難,實留刼之難也。將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於必不可避,而後天下之讀吾文者,於是乎而觀吾之才之筆矣。犯之而至於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筆為之躊躇,為之四顧,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則雖號於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彼天下之人,亦誰復敢爭之乎哉。故此書於林冲買刀後,緊接楊志賣刀,是正所謂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於是始樂得而徐觀其避也。

又曰。我讀水滸至此不禁浩然而歎也。曰,嗟乎,作水滸者,雖欲不謂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嘗之才者,必有非嘗之筆。有非嘗之筆者,必有非嘗之力。夫非非嘗之才,無以搆其思也。非非嘗之筆,無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嘗之力,亦無以副其筆也。今觀水滸之寫林武師也,忽以寶刀結成奇彩。及寫楊制使也,又復以寶刀結成奇彩。夫寫豪傑不可盡,而忽然置豪傑而寫寶刀。此借非非嘗之才,其亦安知寶刀為即豪傑之替身。但寫得寶刀盡致盡興,即已令豪傑盡致盡興者耶。且以寶刀寫出豪傑,固已然以寶刀寫武師者,不必其又以寶刀寫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寶刀炤耀武師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寶刀炤耀制使。兩位豪傑,兩口寶刀,接連而來,對插而起。用筆至此,奇險極矣。即欲不謂之非嘗,而英英之色,千人萬人,莫不共見,其又疇得而不謂之非嘗乎。又一箇買刀,一箇賣刀,分鑣各騁,互不相犯,固也。然使於讚歎處、痛悼處、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豈見作者之手法乎。今兩刀接連,一字不犯,乃至譬如東泰西華,各自爭奇。嗚呼。特特挺而走險,以自表其六轡如組、兩驂如舞之能,才子之稱,豈虛譽哉。

天漢橋下,寫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緊接演武廳前,寫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臺。咽處加一倍咽,艷處加一倍艷。皆作者瞻顧非嘗,趨走有龍虎之狀處。

第十二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七

聖歎外書

第十二回

急先鋒東郭爭功
青面獸北京鬥武

古語有之,畫咸陽宮殿易,畫楚人一炬難。畫舳艫舶千里易,畫八月潮勢難。今讀水滸至東郭爭功,其安得不謂之畫火畫潮第一絕筆也。夫梁中書之愛楊志,止為生辰綱伏線也。乃愛之而將以重大托之,定不得不先加意獨提掇之。於是傳令次日大小軍官,都至教場比試。蓋其意止在周謹一分請受耳。今觀其略寫使鎗,詳寫弓馬,亦可謂於教場中盡態極妍矣。而殊不知作者滔滔浩浩,莽莽蒼蒼之才,殊未肯己也。忽然階下左邊,轉出一箇索超,一時遂若連彼梁中書亦似出於意外也者。而於是於兩漢未曾交手之前,先寫梁中書著楊志好生披掛,又借自己好馬與他騎了。於是李成亦便叫索超去加倍分付,亦將自己披掛戰馬,全副借與。當是時,兩人殊未嘗動一步、出一色,而讀者心頭眼底,已自異樣驚魂動魄,閃心搖膽。卻又放下兩人,復寫梁中書走出月臺,特特增出一把銀葫蘆頂茶褐羅三簷涼傘,重放炮,重發擂[注1],重是金鼓起,重是紅旗黃旗白旗青旗招動,然後托出兩員好漢來。讀者至此,其心頭眼底,胡得不又為之驚魂動魄,閃心搖膽。然而兩人固殊未嘗交手也。至於正文,只用一句戰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就此一句半路按住。卻重復寫梁中書看呆,眾軍官喝采,滿教場軍士們沒一箇不說,李成、聞達不住聲叫好鬥,使讀者口中自說滿教場人,而眼光自落在兩箇好漢、兩匹戰馬、兩般兵器上,不惟書裏梁中書呆了,連書外看書的人也呆了,於是鳴金收軍,而後重復正寫一句兩箇各要爭功,那肯回馬。如此行文,真是畫火畫潮,天生絕筆。自有筆墨,未有此文。自有此文,未有此評。嗚呼。天下之樂,第一莫若讀書,讀書之樂,第一莫若讀水滸,即又何忍不公諸天下後世之酒邊燈下之快人恨人也。

如此一回大書,愚夫讀之,則以為東郭爭功,定是楊志分中一件驚天動地之事。殊不知止為後文生辰綱要重託楊志,故從空結出兩層樓臺,以為梁中書愛楊志地耳。故篇中凡寫梁中書加意楊志處,文雖少,是正筆。寫與周謹、索超比試處,文雖絢爛縱橫,是閒筆。夫讀書而能識賓主旁正者,我將與之遍讀天下之書也。

看他齊臻臻地一教場人,後來發放了大軍,留下梁中書、眾軍官、索超、楊志。又發放了眾軍官,留下梁中書、索超、楊志。又發放了索超,留下了梁中書、楊志。磋乎。意在乎此矣。寫大風者曰,始於青蘋之末,盛於土囊之口。吾嘗謂其後當必重收到青蘋之未也。今梁中書、楊志,所謂青蘋之末,而教場比試,所謂土囊之口,讀者其何可以不察也。

第十三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八

聖歎外書

第十三回

赤髮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一部書,共計七十回,前後凡敘一百八人,而晁蓋則其提綱挈領之人也。晁蓋提綱挈領之人,則應下筆第一回便與先敘。先敘晁蓋已得停當,然後從而因事造景,次第敘出一百八箇人來。此必然之事也。乃今上文已放去一十二回,到得晁蓋出名,書已在第十三回。我因是而想有有全書在胸而始下筆著書者,有無全書在胸而姑涉筆成書者。如以晁蓋為一部提綱輩領之人,而欲第一回便先敘起,此所謂無全書在胸而姑涉筆成書者也。若既己以晁蓋為一部提綱擎領之人,而又不得不先放去一十二回,直至第十三回,方與出名,此所謂有全書在胸而後下筆著書者也。夫欲有全書在 胸,而後下筆著書,此其以一部七十回一百有八人,輪廻挑叠於眉 間心上,夫豈一朝一夕而已哉。觀鴛鴦而知金針,讀古今之書而能 識其經營,予日欲得見斯人矣。

加亮初出草廬第一句曰「人多做不得,人少亦做不得。」至哉言乎。雖以治天下,豈復有遺論哉。然而人少做不得一語,人固無賢無愚,無不能知之也。若夫人多亦做不得一語。則無賢無愚未有能知之者也。嗚呼。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豈惟民可使繇,不可使知,周禮建官三百六十,實惟使繇,不使知之屬也。樞機之地,惟是二三公孤得與聞之。人多做不得,豈非王道治天下之要論耶。惡可以其稗官之言也,而忽之哉。

一部書一百八人,聲施爛然,而為頭是晁蓋先說做下一夢。嗚呼。可以悟矣。夫羅列此一部書一百八人之事跡,豈不有哭有笑,有讚有罵,有讓有奪,有成有敗,有俛首受辱,有提刀報仇,然而為頭先說是夢,則知無一而非夢也。大地夢國,古今夢影,榮辱夢事,眾生夢魂。豈惟一部書一百八人而已,盡大千世界,無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覺者,自大雄氏以外無聞矣。真蕉假鹿,紛然成訟,長夜漫漫,胡可勝歎。

第十四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九

聖歎外書

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水滸』之始也,始於石碣。『水滸』之終也,終於石碣。石碣之為言一定之數,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蓋托始之例也。若水滸之一百八人,則自有其始也。一百八人自有其始,則又宜何所始,其必始於石碣矣。故讀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字,則知一百八人之入水滸,斷自比始也。

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盡乎言矣。夫人生世間,以七十年為大凡,亦可謂至暫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僅居其半焉。抑又不寧惟是而已。在十五歲以前,蒙無所識知,則猶擲之也。至於五十歲以後,耳目漸廢,腰髖不隨,則亦不如擲之也。中間僅僅三十五年,而風雨占之,疾病占之,憂慮占之,饑寒又占之,然則如阮氏所謂「論秤秤金銀,成套穿衣服,大碗喫酒,大塊喫肉」者,亦有幾日乎耶。而又況乎有終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於三阮名姓,深致歎焉。曰立地太歲,曰活閻羅,中間則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無嘗,富貴難求,從吾所好,則不著書其又何以為活也。

加亮說阮,其曲折迎送人所能也。其漸近即縱之,既縱即又另起。一頭復漸漸逼近之,真有如諸葛之於孟獲者,此定,非人之所能也。故讀說阮一篇,當玩其筆頭落處,不當隨其筆尾去處,蓋讀稗史亦有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