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事一覧

第二十五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三十

聖歎外書

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頭武二設祭

吾嘗言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高,登泰山不登日觀,不知泰山之高也。不觀黃河,不知天下之深,觀黃河不觀龍門,不知黃河之深也。不見聖人,不知天下之至,見聖人不見仲尼,不知聖人之至也。乃今於此書也亦然。不讀水滸,不知無下之奇,讀水滸不讀設祭,不知水滸之奇也。嗚呼。耐菴之才,其又豈可以斗石計之乎哉。

前書寫魯達,已極丈夫之致矣,不意其又寫出林冲,又極丈夫之致也。寫魯達又寫出林冲,斯已大奇矣,不意其又寫出楊志,又極丈夫之致也。是三丈夫也者,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狀,各自有其裝束。譬諸閻,吳二子,鬭畫殿壁,星宮水府,萬神咸在。慈即真慈,怒即真怒,麗即真麗,醜即真醜。技至此,技已止。觀至此,觀已止。然而二子之胸中,固各別藏分外之絕筆。又有所謂雲質龍章,日姿月彩,杳非世工心之所搆,目之所遇,手之所掄,筆之所觸也者,今耐菴水滸,正猶是矣。寫魯、林、楊三丈夫以來,技至此,技已止。觀至此,觀已止。乃忽然磐控,忽然縱送,便又騰筆湧墨,憑空撰出武都頭一箇人來。我得而讀其文,想見其為人,其胸襟則又非如魯如林如楊者之胸襟也,其心事則又非如魯如林如楊者之心事也,其形狀結束則又非如魯如林如楊者之形狀與如魯如林如楊者之結束也。我既得以想見其人,因更迥讀其文,為之徐讀之,疾讀之,翺翔讀之,歇續讀之,為楚聲讀之,為豺聲讀之。嗚呼。是其一篇一節一句一字,實杳非儒生心之所搆,目之所遇,手之所掄,筆之所觸矣。是真所謂雲質龍章,日姿月彩,分外之絕筆矣。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為斗為石。嗚呼。多見其為不知量者也。

或問於聖嘆曰:魯達何如人也。曰:闊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狹人也。曰:林冲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甘人也。曰:楊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駁人也。曰:柴進何如人也。曰:良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厭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吳用何如人也。曰: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榮何如人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盧俊義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鈍人也。然則《水滸》之一百六人,殆莫不勝於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獨人人未若武松之絕倫超羣。然則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魯達之闊,林冲之毒,楊志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斷曰第一人,不亦宜乎。

殺虎後忽然殺一婦人。嗟乎。莫咆哮於虎,莫柔曼於婦人。之二物者,至不倫也。殺虎後,忽欲殺一婦人,曾不舉手之勞焉耳。今寫武松殺虎,至盈一卷。寫武松殺婦人,亦至盈一卷。咄咄乎異哉。憶大雄氏有言:獅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今豈武松殺虎用全力,殺婦人亦用全力耶。我讀其文,至於氣咽目瞪,面無人色,殆尤駭於讀打虎一回之時。嗚呼。作者固真以獅子喻武松,觀其於街橋名字,悉安獅子二字可知也。

徒手而思殺虎,則是無賴之至也。然必終仗哨棒而後成於殺虎,是猶夫人之能事也。故必於四閃,而後奮威盡力,輪棒直劈。而震天一響,樹倒棒折,已成徒手而虎且方怒。以徒手當怒虎,而終亦得以成殺之功,夫然後武松之神威以見。此前文所已詳,今亦毋庸又述。乃我獨怪其寫武松殺西門慶,亦用此法也。其心豈不曰:殺虎猶不用棒,殺一鼠子何足用刀。於是握刀而往,握刀而來,而正值鼠子之際,刀反踢落街心,以表武松之神威。然奈何竟進鼠子而與虎為倫矣。曰:非然也。虎固虎也,鼠子固鼠子也。殺虎不用棒,殺鼠子不用刀者,所謂象亦全力,兔亦全力,觀獅子橋下四字可知也。

西門慶如何人奸,王婆如何主謀,潘氏如何下毒,其曲折情事,羅列前幅,燦如星斗,讀者既知之矣。然讀者之知之也,亦為讀之而後得知之也。乃方夫讀者讀之而得知之之時,正武二於東京交割箱籠,街上閒行之時,即又奈何以己之所得知,例人之所不知,而欲武松聞何九之言,即燎然知姦夫之為西門,聞鄆哥之言,即燎然知半夜如何置毒耶。篇中處處寫武松是東京回來,茫無頭路,雖極英靈,了無入處,真有神化之能。

一路勤敘鄰舍,至後幅,忽然排出四家鋪面來,姚文卿開銀舖,趙仲銘開紙馬舖,胡正卿開冷酒舖,張公開飩他舖,合之便成財色酒氣四字,真是奇絕。詳見細評中。

每聞人言,莫駭疾於靂靂,而又莫奇幻於霹靂,思之驟不敢信。如所云:有人掛兩握亂絲。雷電過,輒已絲絲相接,交羅如網者。一道士藏繭紙千張,擬書全笈,一夜遽為雷火所焚,天明視之,紙故無恙,而層層遍畫龍蛇之形,其細如髮者。以今觀於武二設祭一篇,夫而後知真有是事也。

第二十六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三十一

聖歎外書

第二十六回

母藥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前篇寫武松殺嫂,可謂天崩地塌,鳥駭獸竄之事矣。入此回,真是強弩之末,勢不可穿魯縞之時,斯固百江郎莫不閣筆坐愁,摩腹吟歎者也。乃作者忽復自思,文章之法,不止一端,右之左之,無不咸有,我獨奈何菁華即竭,搴裳便去,自同鼯鼠,為藝林笑哉。於是便隨手將十字坡遇張青一案,翻騰踢倒,先請出孫二娘來。寫孫二娘便加出無數笑字,寫武松便幻出無數風話。於是讀者但覺峰廻谷轉,又來到一處勝地。而殊不知作者正故意要將頂天立地、戴髮噙齒之武二,忽變作迎奸賣俏、不識人倫之豬狗。上文何等雷轟電激,此處何等展眼招眉。上文武二活是景陽岡上大蟲,此處武二活是暮雪房中嫂嫂。到得後幅,便一發盡興,寫出當胸摟住,壓在身上八箇字來。正是前後穿射,斜飛反撲,不圖無心又得此一番奇筆也。

相見後,武松叫無數嫂嫂,二娘叫無數伯伯。前後二篇,殺一嫂嫂,遇一嫂嫂,先做叔叔,後做伯伯。亦悉是他用斜飛反撲,穿射入妙之筆。

張青述魯達被毒下,忽然又撰出一箇頭陀來。此文章家虛實相間之法也。然卻卻不可便謂魯達一段是實,頭陀一段是虛;。何則。蓋為魯達雖實有其人,然傳中卻不見其事。頭陀雖實無其人,然戒刀又實有其物也。須知文到入妙處,純是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聯綰激射,正復不定。斷非一語所得盡讚耳。

此書每到人才極盛處,便忽然失落一人,以明網羅之外,另有異樣奇人,未可以耳目所及,遂盡天下之士也。即如開書將說一百八人,為頭已先失落一王進。張青光明寺出身,便加意為魯達、武松作合,而中間已失落一頭陀。宋江三打祝家之際,聚會無數新來豪傑,而末後已失落一欒廷玉。嗟乎。名垂簡冊,亦復有幸有不幸乎。彼成大名,顯當世者,胡可遂謂蚌外無珠也。

第二十七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三十二

聖歎外書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平安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上文寫武松殺人如菅,真是血濺墨缸,腥風透筆矣。入此回,忽然就兩箇公人上,三翻四落,寫出一片菩薩心胸,一若天下之大仁大慈,又未有仁慈過於武松也者。於是上文屍腥血跡,洗刷淨盡矣。蓋作者正當寫武二時,胸中真是出格擬就一位天人,憑空落筆。喜則風霏露灑,怒則鞭雷叱霆。無可無不可,不期然而然。固久非宋江之逢人便哭,阮七、李逵之掿刀便摵者所得同日而語也。

讀此回,至武松忽然感激張青夫妻兩箇之語,嗟呼。豈不痛哉。夫天下之夫妻兩箇,則盡夫妻兩箇也,如之何而至於松之兄嫂,其夫妻兩箇獨遽至於如此之極也。天乎。人乎。念松父松母之可以生松,而不能免於生松之兄,是誠天也,非人也。然而兄之可以不娶潘氏,與松之可以不捨兄而遠行,是皆人之所得為也,非天也。乃松之兄可以不娶潘氏,而財主又必白白與之。松之志可以不捨兄而遠行,而知縣又必重重托之。然則天也非人,則斷斷然矣。嗟呼。今而後,松已不信天下之大,四海之內,尚有夫良妻潔,雙雙兩箇之奇事。而今初出門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張青一對如此可愛。松即金鐵為中,其又能不向壁彈淚乎耶。作者忽於敘事縷縷中,奮筆大書云“武松忽然感激張青夫妻兩箇”。嗟呼。真妙筆矣。忽然字,俗本改作因此字。又於兩箇下,增厚意字。全是學究注意盤飧之語,可為唾抹。今並依古本訂定。

連敘管營逐日管待,如云一箇軍人,托著一箇盒子,看時,是一大鏇酒,一盤肉,一盤子麵,又是一大碗汁。晚來,頭先那箇人,又頂一箇盒子來,是幾般菜蔬,一大鏇酒,一大盤煎肉,一碗魚羹,一大碗飯。不多時,那箇人又和一箇人來,一箇提隻浴桶,一箇提一桶湯,送過浴裙手巾,便把藤簟鋪了,紗帳掛起,放箇涼枕,叫聲安置。明日,那箇人又提桶面湯,取漱口水,又帶箇待詔篦頭,綰髻子,裹巾幘。又一箇人,將箇盒子,取出菜蔬下飯,一大碗肉湯,一大碗飯,吃罷,又是一盞茶。搬房後,那箇人又將一箇提盒,看時,卻是四般果子,一隻熟雞,又有許多蒸捲兒,一注子酒。晚間,洗浴乘涼。如此等事,無不細細開列,色色描畫。嘗言太史公酒帳肉簿,為絕世奇文,斷惟此篇足以當之。若韓昌黎畫記一篇,直是印文字,不足道也。

將寫武松威震安平,卻於預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閒走,便先安放得箇青石墩在化紙爐邊,奇矣。又奇者,到明日正寫武松演試神力之時,卻偏不一直寫,偏先寫得一半,如云輕輕抱一抱起,隨手一撇,打入地下一尺來深,如是便止。卻自留下後半,再作一番寫來,如云一提,一擲,一接,輕輕仍放舊處。直至如此,方是武松全副神力,盡情托出之時,卻又還有一半在後,如云面上不紅,心頭不跳,口裏不喘是也。讀第一段,並不謂其又有第二段,讀第二段更不謂其還有第三段。文勢離奇屈曲,非目之所嘗睹也。

第二十八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三十三

聖歎外書

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嘗怪宋子京官給椽燭,修《新唐書》,嗟乎。豈不冤哉。夫修史者,國家之事也。下筆者,文人之事也。國家之事,止於敘事而止,文非其所務也。若文人之事,固當不止敘事而已,必且心以為經,手以為緯,躊躇變化,務撰而成絕世奇文焉。如司馬遷之書,其選也。馬遷之傳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傳游俠、貨殖,其事游俠、貨殖,其志不必游俠、貨殖也。進而至於《漢武本紀》,事誠漢武之事,志不必漢武之志也。惡乎志。文是已。馬遷之書,是馬遷之文也。馬遷書中所敘之事,則馬遷之文之料也。以一代之大事,如朝會之嚴,禮樂之重,戰陳之危,祭祀之慎,會討之繁,刑獄之恤,供其為絕世奇文之料,而君相不得問者,凡以當其有事,則君相之權也。非儒生之所得議也。當其操筆而將書之,是文人之權矣,君相雖至尊,其又惡敢置一末喙乎哉。此無他,君相能為其事,而不能使其所為之事必壽於世。能使君相所為之事必壽於世,乃至百世千世以及萬世,而猶歌詠不衰,起敬起愛者,是則絕世奇文之力,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驥尾而顯矣。是故馬遷之為文也,吾見其有事之鉅者而檃焉,又見其有事之細者而張皇焉,或見其有事之闕者而附會焉,又見其有事之全者而軼去焉。無非為文計,不為事計也。但使吾之文得成絕世奇文,斯吾之文傳而事傳矣。如必欲但傳其事,又令纖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為絕世奇文,將吾之文既已不傳,而事又烏乎傳耶。蓋孔子亦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事則齊桓、晉文,若是乎事無文也。其文則史,若是乎文無事也。其文則史,而其事亦終不出於齊桓、晉文,若是乎文料之說,雖孔子亦蚤言之也。嗚呼。古之君子,受命載筆,為一代紀事,而猶出其珠玉錦繡之心,自成一篇絕世奇文,豈有稗史之家,無事可紀,不過欲成絕世奇文,以自娛樂,而必張定是張,李定是李,毫無縱橫曲直,經營慘淡之志者哉。則讀稗官,其又何不讀宋子京《新唐書》也。

如此篇,武松為施恩打蔣門神,其事也。武松飲酒,其文也。打蔣門神,其料也。飲酒,其珠玉錦繡之心也。故酒有酒人,景陽岡上打虎好漢,其千載第一酒人也。酒有酒場,出孟州東門,到快活林十四五里田地,其千載第一酒場也。酒有酒時,炎暑乍消,金風颯起,解開衣襟,微風相吹,其千載第一酒時也。酒有酒令,無三不過望,其千載第一酒令也。酒有酒監,連飲三碗,便起身走,其千載第一酒監也。酒有酒籌,十二三家賣酒望竿,其千載第一酒籌也。酒有行酒人,未到望邊,先已篩滿,三碗即畢,急急奔去,其千載第一行酒人也。酒有下酒物,忽然想到亡兄而放聲一哭,忽然恨到奸夫淫婦而拍案一叫,其千載第一下酒物也。酒有酒懷,記得宋公明在柴王孫莊上,其千載第一酒懷也。酒有酒風,少間蔣門神無復在孟州道上,其千載第一酒風也。酒有酒贊,「河陽風月」四字,「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十字,其千載第一酒贊也。酒有酒題,快活林,其千載第一酒題也。凡若此者,是皆此篇之文也,並非此篇之事也。如以事而已矣,則施恩領卻武松去打蔣門神,一路喫了三十五六碗酒,只依宋子京例,大書一行,足矣,何為乎又煩耐菴撰此一篇也哉。甚矣世無讀書之人,吾末如之何也。

第二十九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三十四

聖歎外書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閙飛雲浦

看他寫快活林,朝蔣暮施,朝施暮蔣,遂令人不敢復作快意之事。稗官有益於世,乃復如此不小。

張都監令武松在家出入,所以死武松也,而不知適所以自死。禍福倚伏不測如此,令讀者不寒而栗。

看他寫武松殺嫂後,偏寫出他無數風流輕薄,如十字坡、快活林皆是也。今忽然又寫出張都監家鴛鴦樓下,中秋一宴,嬌嬈旖旎,玉繞香圍,乃至寫到許以玉蘭妻之,遂令武大、武二,金蓮、玉蘭,宛然成對。文心繡錯,真稱絕世也。

看他寫武松殺四人後,忽用「提刀躊蹰」四字,真是善用『莊子』。幾令後人讀之,不知『水滸』用『莊子』,『莊子』用『水滸』矣。

後文血濺鴛鴦樓,是天翻地覆之事,卻只先寫一句云「忽然一箇念頭起」。神妙之筆,非世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