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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七十

聖歎外書

第六十五回

時遷火燒翠雲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

吾友斲山先生,嘗向吾誇京中口技,言是日賓客大會,於廳事之東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眾賓既團揖坐定,少頃,但聞屏障中撫尺二下,滿堂寂然無敢譁者。遙遙聞深巷犬吠聲,甚久,忽耳畔鳴金一聲,便有婦人驚覺欠申,搖其夫,語猥褻事。夫囈語,初不甚應,婦搖之不止,則二人語漸間雜,床又從中戛戛響。既而兒醒,大啼,夫令婦與兒乳,兒含乳啼,婦拍市嗚之。夫起溺,婦亦抱兒起溺。床上又一大兒醒,狺狺不止。當是時,婦手拍兒聲,口中嗚聲,兒含乳啼聲,大兒初醒聲,床聲,夫叱大兒聲,溺瓶中聲,溺桶中聲,一齊湊發,眾妙畢備。滿座賓客,無不伸頸側目,微笑默歎,以為妙絕也。既而夫上床寢,婦又呼大兒溺畢,都上床寢,小兒亦漸欲睡,夫齁聲起,婦拍兒亦漸拍漸止,微聞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傾側,婦夢中咳嗽之聲。賓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婦亦起大呼,兩兒齊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兒哭,百千狗吠,中間力拉崩倒之聲,火爆聲,呼呼風聲,百千齊作,又夾百千求救聲,曳屋許許聲,搶奪聲,潑水聲。凡所應有,無所不有。雖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處也。於是賓客無不變色離席,奮袖出臂,兩股戰戰,幾欲先走。而忽然撫尺一下,群響畢絕。撤屏視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如故。蓋久之久之,猶滿堂寂然,賓客無敢先譁者也。吾當時聞其言,意頗不信,笑謂先生,此自是卿粲花之論耳,世豈真有是技。維時先生亦笑謂吾,豈惟卿不得信,實惟吾猶至今不信耳。今日讀火燒翠雲樓一篇,而深歎先生未嘗吾欺,世固真有是絕異非嘗之技也。

調撥時,一人一令,及乎動手,卻各變換,不必盡不同,不必盡同。無他,世固無印板廝殺,不但無印板文字也。

調撥作兩半寫,點逗亦作兩半寫,城裏眾人發作亦作兩半寫,城中大軍策應亦作兩半寫,又是一樣絕奇之格。

寫梁山泊調撥劫城一大篇後,卻寫梁中書調撥放燈一小篇。寫梁中書兩頭奔走一大篇後,卻寫李固、賈氏兩頭奔走一小篇,使人讀之,真欲絕倒。

第六十六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七十一

聖歎外書

第六十六回

宋江賞馬步三軍
關勝降水火二將

夫忠義堂第一座,固非宋江之所得據,亦非宋江之所得遜也。非所據而據之,名曰無恥。非所遜而遜之,亦名曰無恥。無恥之人,不惟不自惜,亦不為人惜。不自惜者,如前日宋江之欲據斯座,為李逵所不許是也。不惜人者,如今日,宋江之欲遜斯座,為盧員外所不許是也。何也。蓋無恥之人,其機械變詐大要歸,歸於必得斯座而後已。不惟其前日之據之為必欲得之,惟今日之遜之亦正其巧於必欲得之。夫其意而既已必欲得之,則是堂堂盧員外,乃反為其所影借,以作自身飛騰之尺木也。此時為盧員外者,豈能甘之乎哉。或曰,宋江之據之也,意在於得斯座,誠有之矣。獨何意知其遜之之亦欲得斯座乎。曰,忠義堂第一座,固非宋江之所得據,亦非宋江之所得遜也。使宋江而誠無意於得之,則夫天王有靈,誓箭在彼,亦聽其人報仇立功自取之而已耳。自宋江有此一遜,而此座遂若已為宋江所有。此座已為宋江所有,然則後即有人報仇立功,其不敢與之爭之,斷斷然也。此所謂機械變詐,無所用恥之尤甚者,故李逵番番大罵之也。

人即多疑,何至於疑關勝。吳用疑及關勝,則其無所不疑可知也。人即多疑,何至於疑李逵。宋江疑及李逞,則其無所不疑可知也。連書二人各有其疑,以著宋江、吳用之同惡共濟也。

寫李逵遇焦挺,令人讀之,油油然有好善之心,有謙抑之心,有不欺人之心,有不自薄之心。真好鐵牛,有此風流。真好耐菴,有此筆墨矣。

打大名後,復不見有為天王報仇之心,便接水火二將一篇,然則宋江之弒晁蓋,不其信乎。

水火二將文中,亦殊不肯草草,寫來都能變換,不至令人意惡。

寫關勝,全是雲長意思。不嫌於刻畫優孟者,泱泱大書,期於無美不備。固不得以群芳競吐,而獨廢牡丹,水陸畢陳,而反缺江瑤也。

第六十七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七十二

聖歎外書

第六十七回

宋公明夜打曾頭市
盧俊義活捉史文恭

我前書宋江實弒晁蓋,人或猶有疑之。今讀此回,觀彼作者之意,何其反覆曲折,以著宋江不為晁蓋報仇之罪,如是其深且明也。其一,段景住曰,郁保四把馬劫奪,解送曾頭市去。夫曾頭市三字,則豈非宋江所當刻肉刻骨,書石書樹,日夜號呼,淚盡出血也者。乃自停喪攝位以來,杳然不聞提起。夫宋江不聞提起,則亦吳用之所不復提起,林冲之所不好提起,廳上廳下眾人之所不敢提起與不知提起者也。乃今無端忽有段景住歸,陡然提起,則是宋江之所不及掩其口也。其二,段景住備說奪馬之事,宋江聽了大怒。夫蕞爾曾頭,顧不自量,一則奪其馬,再則奪其馬,一奪之不足,而至於再奪,人各有氣,誰其甘乎。然而擬諸射死天王之仇,則其痛深痛淺,必當有其分矣。今也藥箭之怨,累月不脩,奪馬之辱,時刻不待,此其為心果何如也。其三,晁蓋遺令,但有活捉史文恭者,便為梁山泊主。及宋江調撥諸將,如徐寧、呼延灼、關勝、索超、單延珪、魏定國、宣贊、郝思文等,悉不得與斯役。夫不共之仇,不及朝食,空群而來,死之可也。宋江而志在報仇也者,尚當懸第一座作重賞以募勇。夫宋江而志在第一座者,則雖終亦不為天王報仇,亦誰得而責之。乃今調撥諸將,而獨置數人,豈此數人獨不能捉史文恭乎,抑獨不可坐第一座也。其四,新來人中,獨盧俊義起身願往,宋江便問吳用可否,吳用調之閒處。夫調將之法,第一先鋒,第二左軍,第三右軍,第四中軍,第五合後,第六伏軍。伏軍者,計算已定,知其必敗,敗則必繇此去,故先設伏以侯之也。今也諸軍未行,計算未定,何用知其必敗。何用知其敗之必繇此去。若未能知其必敗,未能知其敗之必繇此去,而又獨調員外先行埋伏,則是非所以等候史文恭,殆所以安置盧俊義也。其五,史文恭披掛上馬。那匹馬,便是炤夜玉獅子馬。宋江看見好馬,心頭火起。夫史文恭所坐,則是先前所奪段景住之馬。馬之所馱,則是先前射死晁蓋之史文恭。諺語有之,好人相見,分外眼明。讎人相見,分外眼睜。此言眼之所至,正是心之所至也。宋江而為馬來者,則應先見馬。宋江而為晁蓋來者,則應先見史文恭。今史文恭出馬,而大書那馬。宋江心頭火起,而大書看見好馬。然則宋江此來,專為馬也。其六,手書問罪,輕責其殺晁蓋,而重責其還馬。及還二次所奪,又問炤夜獅子。夫還二次馬匹,而宋江所失僅一炤夜獅子已乎。若還二次馬匹,又還炤夜獅子,而宋江遂得班師還山,一無所問已乎。幸也保四內叛,伏窩計成,法華鐘響,五曾盡滅也。不幸而青、凌兩州,救兵齊至,和解之約,真成變卦,然則宋江殆將日夜哭念此馬,不能置也。其七,盧俊義既已建功,宋江乃又椎鼓集眾,商議立主。夫商議之為言未有成論,則不得不集思廣謀以求其定。如之何、如之何不辭反覆,連引其語也。今在昔,則晁蓋遺令,有箭可憑。在今,則員外報仇,有功可據。然則盧俊義為梁山泊主,蓋一辭而定也。舍此不講,而又多自謙抑,甚至拈鬮借糧,何其巧而多變,一至於如是之極也。嗚呼。作者書宋江之惡,其彰明昭著也如此。而愚之夫猶不正其弒晁蓋之罪,而猶必沾沾以忠義之人目之,豈不大可怪歎也哉。

第六十八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七十三

聖歎外書

第六十八回

東平府誤陷九紋龍
宋公明義釋雙鎗將

打東平、東昌二篇,為一書最後之筆。其文愈深,其事愈隱,讀者不可不察。何以言之,蓋梁山泊晁蓋之業也,史文恭晁蓋之仇也,活捉史文恭,便主梁山泊,則晁蓋之令也。遵晁蓋之令,而報晁蓋之仇,承晁蓋之業,誓箭在彼,明明未忘,宋江不得與盧俊義爭,斷斷如也。然而宋江且必有以爭之。如之何宋江且必有以爭之。棄晁蓋遺令,而別鬮東平、東昌二府借糧,則盧俊義更不得與宋江爭也,亦斷斷如矣。或曰,二城之孰堅孰瑕,宋江未有擇也。是役之勝與不勝,宋江未有必也。何用知其必濟。何用知盧之必不濟。彼俱不濟無論,若幸而俱濟,則是梁山泊主,又未定也。今子之言盧俊義必不得與宋江爭也何故。噫嘻。聞絃者賞音,讀書者論事。豈其難哉。豈其難哉。觀其分調眾人之時,而令吳用、公孫勝二人悉居盧之部下也,彼豈不曰,惟二軍師實左右之,則功必易成。功必易成,是位終及之,庶幾有以不負天王之言,誠為甚盛心也。乃我獨有以知吳與公孫之在盧之部下,猶其不在盧之部下也。吳與公孫雖不在宋之部下,而實在宋之部下也。蓋吳與公孫之在盧之部下,其外也,若其內固曾不為盧設一計也。若吳與公孫雖不在宋之部下,然而尺書可來,匹馬可去,借箸畫計,曾不遺力,則猶在帳中無以異也。且此岸上糧車,水中米船,而不出於吳用耶。陰雲布滿,黑霧遮天,而不出於公孫勝耶。夫誠不出於吳與公孫,則已耳,終亦出於吳與公孫,而宋江未來,括囊以待,宋江一至,爭鞭而效,此何意也。跡其前後,推其存心,亦幸而沒羽箭難勝耳。不幸而使沒羽箭者方且一鼓就擒,則彼吳用、公孫勝之二人者,詎不能從中掣肘,敗乃公事,於以徐俟宋江之來至哉。繇斯以言,則是宋固必濟,盧固必不濟,盧俊義之終不得與宋江爭也,斷斷如也。我故曰,打東平、東昌二篇,其文愈深,其事愈隱,讀者不可不察也。

此書每欲作重疊相犯之題,如二解越獄,史進又要越獄,是其類也。忽然以月盡二字,翻空造奇,夫然後知極窘蹙題,其中皆有無數異樣文字,自無才不能洗發出來也。

刀鎗劍戟,如麻似火之中,偏能夾出董將軍求親一事,讀之使人又有一樣眼色。

第六十九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七十四

聖歎外書

第六十九回

沒羽箭飛石打英雄
宋公明棄糧擒壯士

批詳前一回中。

古亦未聞有以石子臨敵者。自耐菴翻空出奇,忽然撰為此篇,而遂令讀者之心頭眼底,真覺石子之來,星流電掣,水泊之人,鳥駭獸竄也。此豈耐菴亦以一部大書,張皇一百餘人,實惟太甚,故於臨絕筆時,恣意擊打,以少殺其勢耶。讀一部七十回,篇必謀篇,段必謀段之後,忽然結以如捲、如掃、如馳、如撤之文,真絕奇之章法也。

敘一百八人,而終之以皇甫相馬。嘻乎妙哉。此水滸之所以作乎。夫支離擁腫之材,未必無舟車之用。而蹄齧嘶喊之疾,未必非千里之力也。泥其外者未必不金其裏,灶下之廝養,未必不能還王於異國也。惟賢宰相有破格之識賞,斯百年中有異嘗之報效。然而世無伯樂,賢愚同死,其尤駁者,乃遂走險,至於勢潰事裂,國家實受其禍,夫而後歎吾真失之於牝牡驪黃之外也。磋乎。不已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