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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四十

聖歎外書

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一部書中,寫一百七人最易,寫宋江最難。故讀此一部書者,亦讀一百七人傅最易,讀宋江傅最難也。蓋此書寫一百七人處,皆直筆也,好即真好,劣即真劣。若寫宋江則不然,驟讀之而全好,再讀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讀之而好不勝劣,又卒讀之而全劣無好矣。夫讀宋江一傅,而至於再,而至於又再,而至於又卒,而誠有以知其全劣無好,可不謂之善讀書人哉。然吾又謂繇全好之宋江,而讀至於全劣也猶易,繇全劣之宋江,而寫至於全好也實難。乃今讀其傅,跡其言行,抑何寸寸而求之,莫不宛然忠信篤敬君子也。篇則無累於篇耳,節則無累於節耳,句則無累於句耳,字則無累於字耳。雖然,誠如是者,豈將以宋江真遂為仁人孝子之徒哉。史不然乎。記漢武初,未嘗有一字累漢武也,然而後之讀者,莫不洞然明漢武之非是,則是褒貶固在筆墨之外也。嗚呼。稗官亦與正史同法,豈易作哉,豈易作哉。

第三十六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四十一

聖歎外書

第三十六回

沒遮欄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

此書寫一百七人,都有一百七人行徑心地,然曾未有如宋江之權詐不定者也。其結識天下好漢也,初無青天之曠蕩,明月之皎潔,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徑直,惟一銀子而已矣。以銀子為之張本,而於是自言孝父母,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孝父母也。自言敬天地,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敬天地也。自言尊朝廷,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尊朝廷也。自言惜朋友,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惜朋友也。嗚呼。天下之人,而至於惟銀子是愛,而不覺出其根底,盡為宋江所窺,因而並其性格,亦遂盡為宋江之所提起放倒,陰變陽易,是固天下之人之醜事,然宋江以區區猾吏,而徒以銀子一物買遍天下,而遂欲自稱於世為孝義黑三,以陰圖他日晁蓋之一席,此其醜事又曷可耐乎。作者深惡世間每有如是之人,於是旁借宋江,特為立傅,而處處寫其單以銀子結人,蓋是誅心之筆也。

天下之人,莫不自親於宋江,然而親之至者,花榮其尤著也。然則花榮迎之,宋江宜無不來,花榮留之,宋江宜無不留。花榮要開枷,宋江宜無不開耳。乃宋江者,方且上援朝廷,下申父訓,一時遂若百花榮曾不得勸宋江暫開一枷也者。而於是山泊諸人,遂真信為宋江之枷,必至江州牢城,方始開放矣。作者惡之,故特於揭陽嶺上,書曰先開了枷。於別李立時,書曰再帶上枷。於穆家門房裏,書曰這里又無外人,一發除了行枷。又書曰宋江道,說得是,當時去了行枷。於逃走時,書曰宋江自提了枷,於張橫口中,書曰卻又項上不帶行枷。於穆弘叫船時,書曰眾人都在江邊,安排行枷。於江州上岸時,書曰宋江方纔帶上行枷。於蔡九知府口中,書曰你為何枷上沒了封皮。於點視廳前,書曰除了行枷。凡九處特書行枷,悉與前文花榮要開一段,遙望擊應。嗟乎。以親如花榮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然則如宋江之人,又可與之一朝居乎哉。

此篇節節生奇,層層追險。節節生奇,奇不盡不止。層層追險,險不絕必追。真令讀者到此,心路都休,目光盡滅,有死之心,無生之望也。如投宿店不得,是第一追。尋者村莊,卻正是冤家家裏,是第二追。掇壁逃走,乃是大江截住,是第三追。沿江奔去,又值橫港,是第四追。甫下船,追者亦已到,是第五追。岸上人又認得梢公,是第六追。艎板下摸出刀來,是最後一追,第七追也。一篇真是脫一虎機,踏一虎機,令人一頭讀,一頭嚇,不惟讀亦讀不及,雖嚇亦嚇不及也。

此篇於宋江恪遵父訓,不住山泊後,忽然 中寫出一句不滿其父語,一句悔不住在山泊語,皆作者用筆極冷,寓意極嚴處,處處不得漏過。

第三十七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四十二

聖歎外書

第三十七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條

寫宋江以銀子為交游後,忽然接寫一鐵牛李大哥,妙哉。用筆真令宋江有珠玉在前之愧,勝似罵,勝似打,勝似殺也。看他要銀子賭,便向店家借,要魚請人,便向漁戶討,一若天地間之物,任憑天地間之人公同用之,不惟不信世有慳吝之人,亦并不信世有慷慨之人,不惟與之銀子,不以為恩,又并不與銀子,不以為怨,夫如是而宋江之權術,獨遇斯人而窮矣。宋江與之銀子,彼亦不過謂是店家漁戶之流,適值其有之時也。店家不與銀子,漁戶不與鮮魚,彼亦不過謂即宋江之流適值其無之時也。夫宋江之以銀子與人也,夫固欲人之感之也。宋江之不敢不以銀子與人也,夫固畏人之怨之也。今彼亦何感,彼亦何怨,無宋江可騙,則自有店家可借,無店家可借,則自有賭房可搶,無賭房可搶,則自有江州城裏城外執塗之人無不可討,使必恃有結識好漢之宋江,而後李逵方得銀子使用,然則宋江未配江州之前,彼將不喫酒,不喫肉,小張乙賭房中亦復不去賭錢耶。通篇寫李逵浩浩落落處,全是激射宋江,絕世妙筆。

處處將戴宗反襯宋江,遂令宋江愈慷慨,愈出醜,皆屬作者匠心之筆。

寫李逵麤直不難,莫難於寫麤直人處處使乖說謊也。彼天下使乖說謊之徒,卻處處假作麤直,如宋江其人者,能不對此而羞死乎哉。

第三十八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四十三

聖歎外書

第三十八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此回止黃通判讀反詩一段,錯落扶疏之極。其餘,止看其餘事明淨徑捷耳。

潯陽樓飲酒後,忽寫宋江腹瀉,是作者慘淡經營之筆。蓋不因此事,便要仍復入城尋彼三人,則筆墨殊費。不復入城尋彼三人,即又嫌新交冷落也。此正與林冲氣悶,連日不上街來同法。

寫宋江問三箇人住處,凡三樣答法,可謂極盡筆墨之巧。至行入正庫,飲酒吟詩,便純用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筆氣,讀之令人慷慨。

篇首女娘暈倒一段,只是喫魚後,借作收科,更無別樣炤應。

第三十九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四十四

聖歎外書

第三十九回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寫急事不得多用筆,蓋多用筆則其事緩矣。獨此書不然,寫急事不肯少用筆,蓋少用筆則其急亦遂解矣。如宋江、戴宗,謀逆之人,決不待時。雖得黃孔目捱延五日,然至第六日,已成水窮雲盡之際。此時只須云,只等午時三刻,便要開刀,一句便過耳。乃此偏寫出早辰先著地方打埽法場,飯後點士兵刀仗劊子,巳牌時分,獄官稟請監斬,孔目呈犯繇牌判斬字,又細細將貼犯繇牌之蘆席,亦都描畫出來。此一段是牢外眾人打扮諸事作第一段。次又寫匾扎宋江、戴宗,各將膠水刷頭髮,各綰作鵝梨角兒,又各插朵紅綾紙花,青面大聖案前,各有長休飯,永別酒,然後六七十箇獄卒,一齊推擁出來。此一段是牢裏打扮宋、戴兩人作第二段。次又寫押到十字路口,用鎗棒團團圍住,又細說一箇面南背北,一箇面北背南,納坐在地,只等監斬官來。此一段是宋、戴已到法場只等監斬作第三段。次又寫眾人看出人,為未見監斬官來,便去細看兩箇犯繇牌,先看宋江云,犯人一名某人,如何如何,律斬。次看戴宗云,犯人某人,如何如何,律斬。逡巡間,不覺知府已到,勒住馬,只等午時三刻。此一段是監斬已到只等時辰作第四段。使讀者乃自陡然見有第六日三字,便喫驚起,此後讀一句嚇一句,讀一字嚇一字,直至兩三葉後,只是一箇驚嚇。吾嘗言。讀書之樂,第一莫樂於替人擔憂。然若此篇者,亦殊恐得樂太過也。

此篇妙處,在來日便要處決,迅雷不及掩耳。此時即有人報知山泊,亦已縮地無法。又更無有人得知他二人與山泊有情分也。今卻在前回中,寫吳用預先算出漏誤,連忙授計眾人下山,至於於路數日,則恰好是事發遲二日,黃孔目捱五日,三處各不相炤,而時至事起,適然湊合,真是脫盡印板小說套子也。

寫戴宗事發後,李逵、張順二人杳然更不一見。不惟不見而已,又反寫兩番眾人叫苦以倒踢之,真令讀者一路不勝悶悶。及讀至虎形黑大漢一句,不覺毛骨都抖。至於張順之來,則又做夢亦夢不到之奇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