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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三十五

聖歎外書

第三十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我讀至血濺鴛樓一篇,而歎天下之人磨刀殺人,豈不怪哉。孟子曰,殺人父,人亦殺其父。殺人兄,人亦殺其兄。我磨刀之時,與人磨刀之時,其間不能以寸,然則非自殺之,不過一間,所謂易刀而殺之也。嗚呼。豈惟是乎。夫易刀而殺之也,是尚以我之刀殺人,以人之刀殺我,雖同歸於一殺,然我猶見殺於人之刀,而不至遂殺於我之刀也。乃天下禍機之發,曾無一格,風霆駭變,不須旋踵,如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人之遇害,可不為之痛悔哉。方其授意公人,而復遣兩徒弟往幫之也,豈不嘗殷勤致問,爾有刀否。兩人應言有刀,即又殷勤致問,爾刀好否。兩人應言好刀,則又殷勤致問,是新磨刀否。兩人應言是新磨刀,復又殷勤致問,爾刀殺得武松一箇否。兩人應言再加十四五箇亦殺得,豈止武松一箇供得此刀。當斯時,莫不自謂此刀跨而往,掣而出,飛而起,劈而落,武松之頭斷,武松之血灑,武松之命絕,武松之冤拔,於是拭之,視之,插之,懸之,歸更傳觀之,歎美之,摩挲之,瀝酒祭之。蓋天下之大,萬家之眾,其快心快事,當更未有過於鴛鴦樓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之三人者也。而殊不知雲浦淨手,馬院吹燈,刀之去自前門而去者,刀之歸已自後門而歸。刀出前門之際,刀尚姓張。刀入後門之時,刀已姓武。於是向之霍霍自磨,惟恐不銛快者,此夜一十九人,遂親以頭頸試之。嗚呼。豈忍言哉。夫自買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未嘗殺一人,則是不如勿買,不如勿佩之為愈也。自買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今夜始殺一人,顧一人未殺而刀已反為所借,而立殺我一十九人,然則買為自殺而買,佩為自殺而佩,更無疑也。嗚呼。禍害之伏,秘不得知,及其猝發,疾不得掩。蓋自古至今,往往皆有,乃世之人,猶甘蹈之不悟,則何不讀水滸二刀之文哉。

此文妙處,不在寫武松心粗手辣,逢人便斫,須要細細看他筆致閒處,筆尖細處,筆法嚴處,筆力大處,筆路別處。如馬槽聽得聲音方纔知是武松句,丫鬟罵客人一段,酒器皆不曾收句,夫人兀自問誰句。此其筆致之,閒也。殺後槽便把後槽屍首踢過句,吹滅馬院燈火句,開角門便綴過門扇句,掩角門便把閂都提過句,丫鬟屍首拖放灶前句,滅了廚下燈火句,走出中門拴前門句,撇了刀鞘句。此其筆尖之細也。前書一更四點,後書四更三點,前插出施恩所送棉衣及碎銀,後插出麻鞋。此其筆法之嚴也。搶入後門殺了後槽,卻又閃出後門拿了朴刀,門扇上爬入角門,卻又開出角門綴過門扇,搶入樓中殺了三人,卻又退出樓梯讓過兩人,重復隨入樓中殺了二人,然後搶下樓來殺了夫人,再到廚房換了朴刀,反出中堂拴了前門,一連共有十數箇轉身。此其筆力之大也。一路凡有十一箇燈字,四箇月字。此其筆路之別也。

鴛鴦樓之立名,我知之矣。殆言得意之事與失意之事,相倚相伏,未曾暫離,喻如鴛鴦二鳥雙游也。佛言,功德天嘗與黑暗女,姊妹相逐。是其義也。

武松蜈蚣嶺一段文字,意思暗與魯達瓦官寺一段相對,亦是初得戒刀,另與喝采一番耳,並不復關武松之事。

第三十一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三十六

聖歎外書

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此回完武松,入宋江,只是交代文字,故無異樣出奇之處。然我觀其寫武松酒醉一段,又何其寓意深遠也。蓋上文武松一傳,共有十來卷文字,始於打虎,終於打蔣門神。其打虎也,因「三碗不過岡」五字,遂至大醉,大醉而後打虎,甚矣醉之為用大也。其打蔣門神也,又因「無三不過望」五字,至於大醉,大醉而後打蔣門神,又甚矣醉之為用大也。雖然古之君子,才不可以終恃,力不可以終恃,權勢不可終恃,恩寵不可終恃。蓋天下之大,曾無一事可以終恃,斷斷如也。乃今武松一傳,偏獨始於大醉,終於大醉,將毋教天下以大醉獨可終恃乎哉。是故怪力可以徒搏大蟲,而有時亦失手於黃狗。神威可以單奪雄鎮,而有時亦受縛於寒溪。蓋借事以深戒後世之人,言天人如武松,猶尚無十分滿足之事,奈何紜紜者,曾不一慮之也。

下文將入宋江傳矣。夫江等之終皆不免於竄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則固皎然如冰在玉壺,千世萬世,莫不共見。故作者特於武松落草處,順手表暴一通,凡以深明彼江等一百八人,皆有大不得已之心,而不必其後文之必應之也。乃後之手閒面厚之徒,無端便因此等文字,遽續一部,唐突才子。人之無良,於斯極矣。

第三十二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三十七

聖歎外書

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文章家有過枝接葉處,每每不得與前後大篇一樣出色。然其敘事潔淨,用筆明雅,亦殊未可忽也。譬諸游山者,游過一山,又問一山,當斯之時,不無借徑於小橋、曲岸、淺水、平沙,然而前山未遠,魂魄方收,後山又來,耳目又費。則雖中間少有不稱,然政不致遂敗人意,又況其一橋、一岸、一水、一沙,乃殊非七十回後一望荒屯絕徼之比,想復晚涼新浴、荳花棚下搖蕉扇說曲折,與復不淺也。

看他寫花榮,文秀之極,傳武松後定少不得此人,可謂矯矯虎臣,翩翩儒將,分之兩雋,合之雙璧矣。

第三十三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三十八

聖歎外書

第三十三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吾觀元人雜劇,每一篇為四折,每折止用一人獨唱,而同場諸人,僅以科白,從旁挑動承接之。此無他,蓋昔者之人,其胸中自有一篇一篇絕妙文字,篇各成文,文各有意,有起有結,有開有闔,有呼有應,有頓有跌,特無所附麗,則不能以空中抒寫,故不得已旁托古人生死離合之事,借題作文,彼其意期於後世之人,見吾之文而止,初不取古人之事得吾之文而見也。自雜劇之法壞,而一篇之事,乃有四十餘折,一折之辭,乃用數人同唱。於是辭煩節促,比於蛙鼓,句斷字歇,有如病夫。又一似古人之事,全賴後人傳之,而文章在所不問也者,而冬烘學究,乳臭小兒,咸搖筆灑墨,來作傳奇矣。稗官亦然。稗官固效古史氏法也。雖一部前後,必有數篇,一篇之中,凡有數事,然但有一人,必為一人立傳,若有十人,必為十人立傳。夫人必立傳者,史氏一定之例也。而事則通長者,文人聯貫之才也。故有某甲、某乙共為一事,而實書在某甲傳中,斯與某乙無與也。又有某甲、某乙不必共為一事,而於某甲傳中忽然及於某乙,此固作者心愛某乙,不能暫忘,苟有便可以及之,輒遂及之,是又與某甲無與。故曰,文人操管之際,其權為至重也。夫某甲傳中,忽及某乙者,如宋江傳中,再述武松,是其例也。書在甲傳,乙則無與者,如花榮傳中,不重宋江,是其例也。夫一人有一人之傳,一傳有一篇之文,一文有一端之指,一指有一定之歸。世人不察,乃又搖筆灑墨,紛紛來作稗官,何其游手好閒,一至於斯也。

古本『水滸』,寫花榮便寫到宋江悉為花榮所用。俗本只落一二字,其醜遂不可當,不知何人所改。既不可致詰,故特取其例一述之。

第三十四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三十九

聖歎外書

第三十四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鴈

此回篇節至多。如清風寨起行是一節,對影山遇呂方、郭盛是一節,酒店遇石勇是一節,宋江得家書是一節,宋江奔喪是一節,山泊關防嚴密是一節,宋江歸家是一節。

讀清風寨起行一節,要看他將車數、馬數、人數,通計一遍,分調一遍,分明是一段『史記』。

讀對影山鬥戟一節,要看他忽然變作極耀艷之文。蓋寫少年將軍,定當如此。

讀酒店遇石勇一節,要看他寫得石將軍如猛虎當路,直是撩撥不得,只是認得兩位豪傑。其顧盻雄毅,便乃如此。何況身為豪傑者,其於天下人當如何也。

讀宋江得家書一節,要看他寫石勇不便將家書出來,又不甚曉得家中事體,偏用筆筆捺住法,寫得宋江大喜,便又敘話飲酒,直待盡情盡致了,然後開出書來,卻又不便說書中之事,再寫一句封皮逆封,又寫一句無平安字,皆用極奇拗之筆。

讀宋江奔喪一節,要看他活畫出奔喪人來。至如麻鞋句、短棒句、馬句,則又分外妙筆也。

讀水泊一節,要看他設置雄麗,要看他號令精嚴,要看他謹守定規,要看他深謀遠慮,要看他盤詰詳審,要看他開誠布忠,要看他不昵所親之言,要看他不敢慢於遠方之人。皆作者極意之筆。

讀歸家一節,要看他忽然生一張社長作波,卻恐疑其單薄,又反生一王社長陪之。可見行文要相形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