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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五十五

聖歎外書

第五十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此篇為朱、雷二人合傳。前半忽作香致之調,後半別成跳脫之筆。真是才子腕下,無所不有。

寫雷橫孝母,不須繁辭,只落落數筆,便活畫出一箇孝子。寫朱仝不肯做強盜,亦不須繁辭,只落落數筆,便直提出一副清白肚腸。笑宋江傳中,越說得真切,越哭得悲痛,越顯其忤逆不肖。越要尊朝廷,守父教,矜名節,愛身體,越見其以做強盜為性命也。人云,寧犯武人刀,莫犯文人筆,信哉。

景之奇幻者,鏡中看鏡。情之奇幻者,夢中圓夢。文人奇幻者,評話中說評話。如『豫章城雙漸趕蘇卿』,真對妙景,焚妙香,運妙心,伸妙腕,蘸妙墨,落妙紙,成此妙裁也。雖然,不可無一,不可有二。江瑤柱連食,當復口臭。何今之弄筆小兒,學之至十百,卒未休也。

『豫章城雙漸趕蘇卿』,妙絕處正在只標題目,便使後人讀之,如水中花影,簾裏美人,意中蚤已分明,眼底正自分明不出。若使當時真盡說出,亦復何味耶。

雷橫母曰,老身年紀六旬之上,眼睜睜地只看著這箇孩兒。此一語,字字自說母之愛兒,卻字字說出兒之事母。何也。夫人老至六十之際,大都百無一能,惟知仰食其子,子與之食則得食,子不與之食則不得食者也。子與之衣服錢物則可以至人之前,子不與之衣服錢物則不敢以至人之前者也。其眼睜睜地只看孩兒,政如初生小兒眼睜睜地只看母乳。豈曰求報,亦其勢則然矣。乃天下之老人,吾每見其垂首向壁,不來眼睜睜地看其孩兒者,無他,眼睜睜看一日而不應,是其心悲可知也。明日又眼睜睜看一日而又不應,是其心疑可知也。又明日又眼睜睜看一日而終又不應,是其心夫而後永自決絕,誓於此生不復來看。何者。為其無益也。今雷橫獨令其母眼睜睜地,無日不看,然則其日日之承伺顏色,奉接意思為何如哉。『陳情表』曰,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雷橫之母亦曰,若是這箇孩兒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悲哉。仁孝之聲,讀之如聞夜猿矣。

第五十一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五十六

聖歎外書

第五十一回

李逵打死殷天錫
柴進失陷高唐州

此是柴進失陷本傳也。然篇首朱仝欲殺李逵一段,讀者悉誤認為前回之尾,而不知此已與前了不相涉,只是偶借熱鐺,趁作煎餅,順風吹花,用力至便者也。吾嘗言讀書者,切勿為作書者所瞞。如此一段文字,瞞過世人,不為不久。今日忍俊不禁,就此一處道破,當於處處思過半矣。不得以其稗官也,而忽之也。

柴皇城妻寫作繼室者,所以深明柴大官人之不得不親往也。以偌大家私之人,而既已無兒無女,乃其妻又是繼室,以此而遭人亡家破之日,其分崩決裂,可勝道哉。繼室則年尚少,年尚少而智略不足以禦強侮,一也。繼室則來未久,來未久而恩威不足以壓眾心,二也。繼室則其志未定,志未定而外有繼嗣未立,內有帷箔可憂,三也,四也。然則柴大官人即使蚤知禍患,而欲斂足不往,亦不可得也。

嗟乎。吾觀高廉倚仗哥哥高俅依勢要,在地方無所不為,殷直閣又椅仗姐夫高廉勢要,在地方無所不為,而不禁愀然出涕也,曰,豈不甚哉。夫高俅勢要,則豈獨一高廉倚仗之而已乎。如高廉者,僅其一也。若高俅之勢要,其倚仗之以無所不為者,方且百高廉正未已也。乃是百高廉又當莫不各有殷直閣其人,而每一高廉豈僅僅於一殷直閣而已乎。如殷直閣者,又其一也。若高廉之勢要,其倚仗之以無所不為者,又將百殷直閣正未已也。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閣,然則少亦不下千殷直閣矣。是千殷直閣也者,每一人又各自養其狐群狗黨二三百人,然則普天之下,其又復有寧宇乎哉。嗚呼。如是者,其初高俅不知也,既而高俅必當知之。夫知之而能痛與戢之,亦可以不至于高俅也知之而反若縱之甚者。此高俅之所以為高俅也。

此書極寫宋江權詐,可謂處處敲骨而剔髓矣。其尤妙絕者,如此篇鐵牛不肯為髯陪話處,寫宋江登時捏撮一片好話,逐句斷續,逐句轉變,風雲在口,鬼蜮生心,不亦怪乎。夫以才如耐菴,即何難為江擬作一段聯貫通暢之語,而必故為如是云云者,凡所以深著宋江之窮凶極惡,乃至敢於欺純是赤子之李逵,為稗史之『禱杌』也。

寫宋江入夥後,每有大事下山,宋江必勸晁蓋,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如祝家莊、高唐州,莫不皆然。此作者特表宋江之凶惡,能以權術軟禁晁蓋,而後乃得惟其所欲為也。何也。蓋晁蓋去則功歸晁蓋,晁蓋不去則功歸宋江,一也。晁蓋去則宋江為副,眾人悉昕晁蓋之令,晁蓋不去則宋江為帥,眾人悉聽宋江之令,二也。夫出則其位至尊,入則其功至高。位尊而功高,咄咄乎取第一座有餘矣。此宋江之所以必軟禁晁蓋,而作者深著其窮凶極惡,為稗史之『禱杌』也。

劫寨乃兵家一試之事也。用兵而至於必劫寨,甚至一劫不中,而又再劫,此皆小兒女投擲之戲耳。而今耐菴偏若不得不出於此者,蓋為欲破高廉斯不得不遠取公孫,遠取公孫斯不得不按住高廉,意在楊林之一箭斯不得不用學究之料劫也。

此篇本敘柴進失陷。然至柴進既陷,而又必盛張高廉之神師者,非為難於搭救柴進,正以便於收轉公孫。所謂墨酣筆疾,其文便連珠而下,梯接而上,正不知虧公孫救柴進,虧柴進歸公孫也。讀書者,切勿為作者所瞞,此又其一矣。

玄女而真有天書者,宜無不可破之神師也。玄女之天書而不能破神師者,耐庵亦可不及天書者也。今偏要向此等處提出天書,而天書又曾不足以柰何高廉,然則宋江之所謂玄女可知,而天書可知矣。前日終日看習天書,此又日用心記了咒語。豈有終日看習,而今始記咒語者。明乎前之看習是詐,而今之記咒又詐也。前日可與天機星同觀,此忽曰軍師放心,我自有法。豈有終日兩人看習。而今吳用盡忘者。明乎前之未嘗同觀,而今之并非獨-記也。著宋江之惡,至於如此,真出篝火狐鳴下倍蓰矣。

第五十二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五十七

聖歎外書

第五十二回

戴宗二取公孫勝
李逵獨劈羅真人

此篇純以科諢成文,是傳中另又一樣筆墨。然在讀者,則必須略其科諢而觀其意思。何則。蓋科諢,文章之惡道也。此傳之間一為之者,非其未能免俗而聊復爾爾,亦其意思真有甚異於人者也。何也。蓋傳中既有公孫,自不得不又有高廉。夫特生高廉以襯出公孫也,乃今不向此時盛顯其法術,不且虛此一番周折乎哉。然而盛顯法術,固甚難矣。不張皇高廉,斯無以張皇公孫也。顧張皇高廉以張皇公孫,而斯兩人者,爭奇鬥異,至於牛蛇神鬼,且將無所不有,斯則與彼『西游』諸書,又何以異。此耐菴先生所義不為也。吾聞文章之家,固有所謂避實取虛之法矣。今茲略於破高廉而詳於取公孫,意者其用此法與。然業已略於高廉而詳於公孫,則何不併略公孫而特詳於公孫之師。蓋所謂避實取虛之法,至是乃為極盡其變,而李大哥特以妙人見借,助成局段者也。是故,凡李大哥插科打諢,皆所以襯出真人。襯出真人,正所以襯出公孫也。若不知作者意思如此,而徒李大哥科諢之是求,此真東坡所謂士俗不可醫,吾末如之何也。

此篇又處處用對鎖作章法,乃至一字不換,皆惟恐讀者墮落科諢一道去故也。

此篇如拍卓濺麵一段,不省說甚一段,皆作者嘔心朱血而得,不得草草讀過。

第五十三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五十八

聖歎外書

第五十三回

入雲龍鬥法破高廉
黑旋風下井救柴進

請得公孫勝後,三人一同趕回,可也。乃戴宗忽然先去者,所以為李逵買棗糕地也。李逵特買棗糕者,所以為結識湯隆地也。李逵結識湯隆者,所以為打造鉤鐮鎗地也。夫打造鉤鐮鎗,以破連環馬也。連環馬之來,固為高廉報仇也。高廉之死,則死於公孫勝也。今公孫勝則猶未去也。公孫勝未去,是高廉未死也。高廉未死,則高俅亦不必遣呼延也。高俅不遣呼延,則亦無有所謂連環馬也。無有所謂連環馬,則亦不須所謂鉤鐮鎗也。無有連環馬,不須鉤鐮鎗,則亦不必湯隆也。乃今李逵已預結識也。為結識故已預買糕也;為買糕故戴宗亦已預去也。夫文心之曲,至於如此,洵鬼神之所不得測也。

寫公孫神功道法,只是一筆兩筆,不肯出力鋪張,是此書特特過人一籌處。

寫公孫破高廉,若使一陣便了,則不顯公孫。然欲再持一日,又太張高廉。趁前篇劫寨一勢,寫作又來劫寨,因而使埽蕩之,不輕不重,深得其宜矣。

前劫寨是乘勝而來,後劫寨是因敗而至。前後兩番劫寨,以此為其分別。然作者其實以後劫寨,自掩前劫寨之筆痕墨跡,如上卷論之詳矣。

此回獨大書林冲戰功者,正是高家清水公案,非浪筆漫書也。太史公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不其然乎。

李逵朴至人,雖極力寫之,亦須寫不出。乃此書但要寫李逵朴至,便倒寫其奸猾,寫得李逵愈好猾,便愈朴至。真奇事也。

古詩云,井水知天風。蓋言水在井中,未必知天風也。今兩旋風都入高唐枯井之底,殆寓言當時宋江擾亂之惡,至於無處不至也。

卷末描畫御賜踢雪烏騅,只三四句,卻用兩那馬句,讀之遂抵一篇妙絕馬賦。

第五十四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五十九

聖歎外書

第五十四回

高太尉大興三路兵
呼延灼擺布連環馬

此回,凡三段文字。第一段,寫宋江紡車軍。第二段,寫呼延連環軍,皆極精神極變動之文。至第三段,寫計擒凌振,卻只如兒戲也。所以然者,蓋作者當提筆未下之時,其胸中原只有連環馬軍一段奇思,卻因不肯突然便推出來,故特就連環二字上顛倒生出紡車二字,先於文前別作一文,使讀者眼光盤旋,跳脫卓策不定了,然後忽然一變,變出排山倒海,異樣陣勢來。今試看其紡車輕,連環重,以輕引重,一也。紡車逐隊,連環一排,以逐隊引一排,二也。紡車人各自戰,連環一齊跑發,以各自引一齊,三也。紡車忽離忽合,連環鐵環連鎖,以離合引連鎖,四也。紡車前軍戰罷,轉作後軍,連環無前無後,直衝過來,以前轉作後引無前無後,五也。紡車有進有退,連環只進無退,以有進有退引只進無退,六也。紡車寫人,連環寫馬,以人引馬,七也。蓋如此一段花團錦簇文字,卻只為連環一陣做得引子,然後入第二段正寫本題畢,卻又不肯霎然一收便住,又特就馬上生出砲來,做一拖尾,然又惟恐兩大番後又極力寫砲,便令文字累墜不舉,所以只將閒筆餘墨,寫得有如兒戲相似也。嗚呼。只為中間一段,變為前後三段,可謂極盡中間一段之致。乃前後二段,只為中間一段,而每段又各各極盡其致。世人即欲起而爭彼才子之名,吾知有所斷斷不能也。

前後二段,又各各極盡其致者,如前一段寫紡車軍,每一隊欲去時,必先有後隊接住,一接一卸,譬如鵝翎也。耐菴卻又忽然算到第五隊欲去時,必須接出押後十將,此處一露痕跡,便令紡車二字,老大敗闕,故特特於第五隊方接戰時,便寫宋江十將預先已到,以免斷續之咎,固矣。然卻又算到何故一篇章法,獨於第五隊中,忽然變換,此處仍露痕跡,畢竟鼯鼠技窮,於是特特又於第四隊方接戰時,便寫第五隊預先早到,以為之襯,真苦心哉良工也。

又如前一段寫紡車軍五隊,一隊勝如一隊,固矣。又須看他寫到第四隊,忽然陣上飛出三口刀,既而一變變作兩口刀,兩條鞭既而又一變變作三條鞭。越變越奇,越奇越駭,越駭越樂,洵文章之盛觀矣。

後一段,則如晁蓋傳令,且請宋江上山,宋江堅意不肯,讀之只謂意在滅此朝食耳,卻不知正為凌振放砲作襯。此真絕奇筆法,非俗士之所能也。

又如要寫砲,須另有寫砲法。蓋寫砲之法,在遠不在近。今看他於凌振來時,只是稱歎名色,設立砲架,而砲之威勢,則必於宋江棄寨上關後砰然聞之。真絕奇筆法,非俗士之所能也。

寫接連三箇砲後,又特自註云,兩箇打在水裏,一箇打在小寨上者,寫兩箇以表水泊之闊,寫一箇以表砲勢之猛也。

至於此篇之前之後,別有奇情妙筆。則如將寫連環馬,便先寫一匹御賜烏騅以弔動之。將寫徐寧甲,因先寫若干關領甲仗以弔動之。若干馬,則以一匹馬弔動。一副甲,則以若干甲弔動。洵非尋常之機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