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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三

聖歎外書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頭

今夫文章之為物也,豈不異哉。如在天而為雲霞,何其起於膚寸,漸舒漸卷,倏忽萬變,爛然為章也。在地而為山川,何其迤邐而入,千轉百合,爭流競秀,窅冥無際也。在草木而為花萼 ,何其依枝安葉,依葉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鬚,真有如神鏤鬼簇,香團玉削也。在鳥獸而為翬尾,何其青漸入碧,碧漸入紫,紫漸入金,金漸人綠,綠漸人黑,黑又人青,內視之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凡如此者,豈其必有不得不然者乎。夫使雲霞不必舒卷,而慘若烽煙,亦何怪於天。山川不必窅冥,而止有坑阜,亦何怪於地。花萼不必分英布瓣,而醜如榾拙,翬尾不必金碧間雜,而塊然木鳶,亦何怪於草木鳥獸。然而終亦必然者,蓋必有不得不然者也。至於文章,而何獨不然也乎。自世之鄙儒,不惜筆墨,於是到處塗抹,自命作者,乃吾視其所為,實則曾無異於所謂烽煙、窅冥、榾拙、木鳶也者。嗚呼。其亦未嘗得見我施耐菴之水滸傳也。

吾之為此言者何也。即如松林棍起,智深來救,大師此來,從天而降,固也。乃今觀其敘述之法,又何其詭譎變幻,一至於是乎。第一段先飛出禪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詳其皂布直綴與禪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為智深。若以公、穀、大戴體釋之,則曰先言禪杖而後言和尚者,並未見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則一條禪杖早飛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後言皂布直綴者,驚心駭目之中,但見其為胖大,未及詳其腳色也。先寫裝束而後出姓名者,公人驚駭稍定,見其如此打扮,卻不認為何人,而又不敢問也。蓋如是手筆,實惟史遷有之,而水滸傳乃獨與之並驅也。

又如前回敘林冲時,筆墨忙極,不得不將智深一邊暫時閣起。此行文之家,要圖手法乾淨,萬不得已,而出於此也。今入此回,卻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追補敘還。而又不肯一直敘去,又必重將林冲一邊,逐段穿插,相對而出。不惟使智深一邊不曾漏落,又反使林冲一邊再加渲染。離離奇奇,錯錯落落,真似山雨欲來風滿樓也。

又如公人心怒智深,不得不問。纔問,卻被智深兜頭一喝。讀者亦請終亦不復知是某甲矣。乃遙遙直至智深拖卻禪杖去後,林冲無端誇拔楊柳,遂答還董超、薛霸最先一問。疑其必說,則忽然不說。疑不復說,則忽然卻說。譬如空中之龍,東雲見鱗,西雲露瓜,真極奇極恣之筆也。

又如洪教頭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說且喫酒。此一頓,已是令人心癢之極。乃武師又於四五合時,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曰除枷也,乃柴進又於重提棒時,又忽然叫住。凡作三番跌頓,直使讀者眼光一閃一閃,真極奇極恣之筆也。

又如洪教頭入來時,一筆要寫洪教頭,一筆又要寫林武師,一筆又要寫柴大官人,可謂極忙極雜矣。乃今偏於極忙極雜中間,又要時時擠出兩箇公人。心閒手敏,遂與史遷無二也。

又如寫差撥陡然變臉數語,後接手便寫陡然翻出笑來數語。參差歷落,自成諧笑。此所謂文章波瀾,亦有以近為貴者也。若夫文章又有以遠為貴也者,則如來時飛杖而來,去時拖杖而去,其波瀾乃在一篇之首與尾。林冲來時,柴進打獵歸來。林冲去時,柴進打獵出去,則其波瀾乃在一傳之首與尾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凡如此者,皆所謂在天為雲霞,在地為山川,在草木為花萼,在鳥獸為翬尾,而水滸傳必不可以不看者也。

此一回中,又於正文之外,旁作餘文,則於銀子三致意焉。如陸虞候送公人十兩金子,又許幹事回來,再包送十兩,一可嘆也。夫陸虞候何人,便包得十兩金子。且十兩金子何足論,而必用一人包之也。智深之救而護而送到底也,公人叫苦不迭,曰卻不是壞我勾當,二可嘆也。夫現十兩,賒十兩,便算一場勾當,而林冲命曾不足顧也。又二人之暗自商量也,曰捨著還了他十兩金子,三可嘆也。四人在店,而兩人暗商,其心頭口頭,十兩外無別事也。訪柴進而不在也,其莊客亦更無別語相惜,但云你沒福,若是在家,有酒食錢財與你,四可嘆也。酒食錢財,小人何至便以為福也。洪教頭之忌武師也,曰誘些酒食錢米,五可嘆也。夫小人之污衊君子,亦更不於此物外也。武師要開枷,柴進送銀十兩,公人忙開不迭,六可嘆也。銀之所在,朝廷法網亦惟所命也。洪教頭之敗也,大官人實以二十五兩亂之,七可嘆也。銀之所在,名譽身分都不復惜也。柴、林之握別也,又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八可嘆也。雖聖賢豪傑,心事如青天白日,亦必以此將其愛敬,設若無之,便若冷淡之甚也。兩箇公人亦賷發五兩,則出門時,林武師謝,兩公人亦謝,九可嘆也。有是物即陌路皆親,豺狼亦顧,分外熱鬧也。差撥之見也,所爭五兩耳。而當其未送,則滿面皆是餓紋。及其既送,則滿面應做大官,十可嘆也。千古人倫甄別之際,或月而易,或旦而易,太約以此也。武師以十兩送管營,差撥又落了五兩,止送五兩,十一可嘆也。本官之與長隨,可謂親矣,而必染指焉,諺云搯蝨偷腳,比比然也。林冲要一發周旋,開除鐵枷,又取三二兩銀子,十二可嘆也。但有是物,即無事不可周旋,無人不願效力也。滿營囚徒,亦得林冲救濟,十三可嘆也。只是金多分人,而讀者至此,遂感林冲恩義,口口傳為美談。信乎名以銀成,無別法也。嗟乎。士而貧尚不閉門學道,而尚欲游於世間,多見其為不知時務耳,豈不大哀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