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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四

聖歎外書

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夫文章之法,豈一端而已乎。有先事而起波者,有事過而作波者。讀者於此,則惡可混然以為一事也。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後,則當知此文之起,自為後文,非為此文也。文自在後,而眼光在前,則當知此文未盡,自為前文,非為此文也。必如此,而後讀者之胸中有針有線,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經有緯。不然者,幾何其不見一事即以為一事,又見一事即又以為一事,於是遂取事前先起之波,與事後未盡之波,纍纍然與正敘之事並列,而成三事耶。

如酒生兒李小二夫妻,非真謂林冲於牢城營,有此一箇相識,與之往來火熱也。意自在閣子背後聽說話一段絕妙奇文,則不得不先作此一箇地步,所謂先事而起波也。

如莊家不肯回與酒喫,亦可別樣生發,卻偏用花鎗挑塊火柴,又把花鎗爐裏一攪,何至拜揖之後,向火多時,而花鎗猶在手中耶。凡此,皆為前文幾句花鎗挑著葫蘆,逼出廟中挺鎗殺出門來一句,其勁勢猶尚未盡,故又於此處,再一點兩點,以殺其餘怒。故凡篇中如搠兩人後,殺陸謙時,特地寫一句把鎗插在雪地下,醉倒後,莊家尋著踪跡趕來時,又特地寫一句花鎗亦丟在半邊,皆所謂事過而作波者也。

陸謙、富安、管營、差撥,四箇人坐閣子中議事,不知所議何事,詳之則不可得詳,置之則不可得置。今但於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寫得高太尉三字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約莫是金銀句,換湯進去,看見管營手裏拿著一封書句,忽斷忽續,忽明忽滅,如古錦之文不甚可指,斷碑之字不甚可讀,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於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謂鬼於文、聖於文者也。

殺出廟門時,看他一鎗先搠倒差撥,接手便寫陸謙一句。寫陸謙不曾寫完,接手卻再搠富安。兩箇倒矣,方翻身回來,刀剜陸謙。剜陸謙未畢,回頭卻見差撥爬起,便又且置陸謙,先割差撥頭挑在鎗上,然後回過身來,作一頓,割陸謙、富安頭,結做一處。以一箇人殺三箇人,凡三四箇回身。有節次,有間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踈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煩瑣。真鬼於文、聖於文也。

舊人傳言,昔有畫北風圖者,盛暑張之,滿座都思挾纊。既又有畫雲漢圖者,祁寒對之,揮汗不止。於是千載嘖嘖,詫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熱,各作一幅,未為神奇之至也。耐菴此篇,獨能於一幅之中,寒熱間作,寫雪便其寒徹骨,寫火便其熱炤面。昔百丈大師患瘧,僧眾請問,伏惟和上尊候若何。丈云,寒時便寒殺闍黎,熱時便熱殺闍黎。今讀此篇,亦復寒時寒殺讀者,熱時熱殺讀者,真是一卷瘧疾文字,為藝林之絕奇也。

閣子背後聽四箇人說話,聽得不仔細,正妙於聽得不仔細。山神廟裏聽三個人說話,聽得極仔細,又正妙於聽得極仔細。雖然,以閣子中間、山神廟前兩番說話,偏都兩番聽得,亦可以見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猶刺刺說人不休,則獨何哉。

此文通篇以火字發奇。乃又於大火之前,先寫許多火字。於大火之後,再寫許多火字。我讀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陸謙,則有老軍借盆,恩情朴至。後乎陸謙,則有莊客借烘,又復恩情朴至。而中間一火,獨成大冤深禍,為可駭嘆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遂至於是。然則人行世上,觸手礙眼,皆屬禍機,亦復何樂乎哉。

文中寫情寫景處,都要細細詳察。如兩次炤顧火盆,則明林冲失火也。止拖一條綿被,則明林冲明日原要歸來,今止作一夜計也。如此等處甚多,我亦不能徧指。孔子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