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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四十六

聖歎外書

第四十一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嘗觀古學劍之家,其師必取弟子,先置之斷崖絕壁之上,迫之疾馳,經月而後,授以竹枝,追刺猿猱,無不中者。夫而後歸之室中,教以劍術,三月技成,稱天下妙也。聖歎歎曰,嗟乎。行文亦猶是矣。夫天下險能生妙,非天下妙能生險也。險故妙,險絕故妙絕。不險不能妙,不險絕不能妙絕也。游山亦猶是矣,不梯而上,不縋而下,未見其能窮山川之窈窕,洞壑之隱秘也。梯而上,縋而下,而吾之所至,乃在飛鳥徘徊,蛇虎躑躅之處,而吾之力絕,而吾之氣盡,而吾之神色索然猶如死人,而吾之耳目乃一變換,而吾之胸襟乃一蕩滌,而吾之識略乃得高者愈高,深者愈深,奮而為文筆,亦得愈極高深之變也。行文亦猶是矣,不閣筆,不捲紙,不停墨,未見其有窮奇盡變,出妙入神之文也。筆欲下而仍閣,紙欲舒而仍捲,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盡,而吾之髯斷,而吾之目矐,而吾之腹痛。而鬼神來助,而風雲忽通,而後奇則真奇,變則真變,妙則真妙,神則真神也。吾以此法遍閱世間之文,未見其有合者,今讀還道村一篇,而獨賞其險妙絕倫,嗟乎。支公畜馬,愛其神駿,其言似謂自馬以外都更無有神駿也者,今吾亦雖謂自『水滸』以外,都更無有文章,亦豈誣哉。

前半篇兩趙來捉,宋江躲過,俗筆只一句可了,今看他寫得一起一落,又一起又一落,再一起再一落,遂令宋江自在廚中,讀者本在書外,卻不知何故一時便若打併,一片心魂共受若干驚嚇者,燈昏窗響,壁動鬼出,筆墨之事能令依正一齊震動,真奇絕也。

上文神廚來捉一段,可謂風雨如磐,蟲鬼駭逼矣。忽然一轉卻作花明草媚,團香削玉之文,如此筆墨,真乃有妙必臻,無奇不出矣。

第一段神廚搜捉,文妙於駭緊。第二段夢受天書,文妙於整麗。第三段群雄策應,便更變駭,緊為疏奇,化整麗為錯落。三段文字,凡作三樣筆法,不似他人小兒舞鮑老,只有一副面具也。

此書每寫宋江一片奸詐後,便緊接李逵一片真誠,以激射之。前已處處論之詳矣。最奇妙者,又莫奇妙於寫宋江取爺後便寫李逵取娘也。夫爺與娘,所謂一本之親者也,譬之天矣,無日不戴之,無日不忘之。無日不忘之,無日不戴之,非有義可盡,亦並非有恩可感,非有理可講,亦并非有情可說也。執塗之人,而告之曰,我孝,孝口說而已乎。執塗之人,而告之曰,我念我父,然則爾之念爾父也,殆亦暫矣。我聞諸我先師曰,夫孝,推而放之四海而準。推而放之四海而準者,以孝我父者孝我君,謂之忠。以孝我父者孝我兄,謂之悌。以孝我父者孝我友,謂之敬。以孝我父者孝我妻,謂之良。以孝我父者孝我子,為之慈。以孝我父者孝我百姓,謂之有道仁人也。推而至於伐一樹,殺一獸,不以其順,謂之不孝。故知孝者,百順之德也,萬福之原也。故知孝之為言順也,順之為言時也。時春則生,時秋則殺,時喜則笑,時怒則罵,生殺笑罵,皆謂之孝,故知行孝非可以口說為也,我父我母非供我口說之人也。自世之大逆極惡之人,多欲自言其孝,於是出其狡獪陰陽之才,先施之於其父其母,而後亦遂推而加之四海,馴至殃流天下,禍害相攻,大道既失,不可復治。嗚呼。此口說之孝,所以為強盜之孝,而作者特借宋江以活畫之,蓋言強盜之為強盜,徒以惡心向於他人,若夫口口說孝之人,乃以惡心向其父母,是加於強盜一等者也。我觀遠行者,必爇香而祝曰,好人相逢,惡人遠避,蓋畏強盜之至也。今父母孕子,亦當爇香祝曰,心孝相逢,口孝遠避。蓋為父母者之畏口口說孝之子,真有過於強盜也者。彼說孝之人,聞吾之言,今定不信,迨於他日,不免有子,夫然後知曩者其父其母之遭我之毒,乃至若斯之極也。嗚呼。作者之傳宋江,其識惡垂戒之心,豈不痛哉。故於篇終緊接李逵取娘之文,以見麤鹵兇惡如李鐵牛其人,亦復不忘源本,然則孝之為德,下及禽蟲,無不具足,宋江可以不必屢自矜許,且見麤鹵凶惡如李鐵牛其人,乃其取娘陡然一念,實反過於宋江取爺百千萬倍,然則孝之為德,惟不說者,其內獨至,宋江不為人罵死,不為雷震死,亦當自己羞死也矣。

李逵取娘文前,又先借公孫勝取娘作一引者,一是寫李逵見人取爺不便想到娘,直至見人取娘,方解想到娘,是為李逵天真爛熳也。一是寫宋江作意取爺,不足以感動李逵,公孫勝偶然看娘,卻蚤已感動李逵,是寫宋江權詐無用也。『易』彖辭曰,中孚,信及豚魚。言豚魚無知,最為易信,中孚無為而天下化之,解者乃作豚魚難信,蓋久矣權術之行於天下,而大道之不復講也。

自家取爺,偏要說死而無怨,偏一日亦不可待,他人取娘,便怕他有疏失,便要他再過幾時。『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觀其不恕,知其不忠,何意稗官有此論道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