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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二十

聖歎外書

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蓋我讀此書而不勝三致歎焉,曰:嗟乎。古之君子,受命於內,涖事於外,竭忠盡智,以圖報稱,而終亦至於身敗名喪,為世僇笑者,此其故,豈得不為之深痛哉。夫一夫專制,可以將千軍、兩人牽羊,未有不僵於路者也。獨心所運,不難於造五鳳樓,曾無黍米之失,聚族而謀,未見其能築室有成者也。梁中書以道路多故,人才復難,於是致詳致慎,獨簡楊志而畀之以十萬之任,謂之知人,洵無忝矣。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與兩虞候乎。觀其所云另有夫人禮物,送與府中寶眷,亦要楊志認領,多恐不知頭路。夫十萬已領,何難一擔。若言不知頭路,則豈有此人從貴女愛婿邊來,現護生辰重寶至於如此之盛,而猶慮及府中之久,猜疑顧忌,不視之為機密者也。是皆中書視十萬過重,視楊志過輕。視十萬過重,則意必太師也者,雖富貴雙極,然見此十萬,必嚇然心動,太師嚇然心動,而中書之寵,固於磐石,夫是故以此為獻,凡以冀其心之得一動也。視楊志過輕,則意域楊志也者,本單寒之士,今見此十萬,必嚇然心動,楊志嚇然心動,而生辰十擔,險於蕉鹿,夫是故以一都管兩虞候為監,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動也。然其胸中,則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訓者,於是即又偽裝夫人一擔,以自蓋其相疑之跡。嗚呼。為楊志者,不其難哉。雖當時亦曾有早晚行住,悉聽約束,戒彼三人不得彆拗之教勅,然而官之所以得治萬民,與將之所以得制三軍者,以其惟此一人故也。今也,一楊志,一都管,又二虞候,且四人矣。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軍,豈有得乎。『易』大傳曰:也陽一君二民,君子之道也。陰二君一民,小人之道也。今中書徒以重視十萬輕視楊志之故,而曲折計畫,既已出於小人之道,而尚望黃泥岡上,萬無一失,殆必無之理矣。故我謂生辰綱之失,非晁蓋八人之罪,亦非十一禁軍之罪,亦并非一都管兩虞候之罪,而實皆梁中書之罪也。又奚議焉,又奚議焉。曰:然則楊志即何為而不爭之也。聖歎答曰:楊志不可得而爭也,夫十萬金珠,重物也,不惟大名百姓之髓腦竭,并中書相公之心血竭矣。楊志自惟起於單寒,驟蒙顯擢,夫烏知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獨為今日之用我乎。故以十萬之故而授統制易,以統制之故而托十萬難,此楊志之所深知也。楊志於何知之。楊志知年年根括十萬以媚於丈人者,是其人必不能以國士遇我者也。不能以國士遇我,而昔者東郭鬥武,一日而踰數階者,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譬諸飼鷹喂犬,非不極其恩愛,然彼固斷不信鷹之德為鳳皇,犬之品為騶虞也。故於中書未撥都管、虞侯之先,志反先告相公,只須一箇人和小人去。夫一箇人和小人去者,非請武陽為副,殆請朝恩為監矣。若夫楊志蚤知人之疑之,而終亦主於必去,則固丈夫感恩知報,凡以酬東郭驟遷之遇耳,豈得已哉。嗚呼。楊志其寓言也。古之國家,以疑立監者,比比皆有,我何能遍言之。

看他寫楊志忽然肯去,忽然不肯去,忽然又肯去,忽然又不肯去。筆勢夭矯,不可捉搦。

看他寫天氣酷熱,不費筆墨,只一句兩句,便已焦熱殺人。古稱盛冬掛雲漢圖,滿座煩悶。今讀此書,乃知真有是事。

看他寫一路老都管掣人肘處,真乃描摹入畫。嗟乎。小人習承平之時,忽禍患之事,箕踞當路,搖舌罵人,豈不鑿鑿可聽。而卒之變起倉猝,不可枝梧,為鼠為虎,與之俱敗,豈不痛哉。

看他寫棗子客人自一處,挑酒人自一處,酒自一處,瓢自一處。雖讀者亦幾忘其為東溪村中飲酒聚義之人,何況當日身在廬山者耶。耐菴妙筆,真是獨有千古。

看他寫賣酒人鬥口處,真是絕世奇筆。蓋他人敘此事至此,便欲駸駸相就。讀之,滿紙皆似惟恐不得賣者矣。今偏筆筆撒開,如弶弓怒馬,急不可就,務欲極扳開去,乃至不可收拾,一似惟恐為其買者,真怪事也。

看他寫七箇棗子客人饒酒,如數鷹爭雀,盤旋跳霍,讀之欲迷。

第十六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二十一

聖歎外書

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一部書,將網羅一百八人而貯之山泊也。將網羅一百八人而貯之山泊,而必一人一至朱貴水亭,一人一段分例酒食,一人一枝號箭,一人一次渡船,是亦何以異於今之販夫之唱籌量米之法也者,而以誇於世曰才子之文,豈其信哉。故自其天降石碣大排座次之日視之,則彼一百八人,誠已齊齊臻臻,悉在山泊矣。然當其一百八人,猶未得而齊齊臻臻,悉在山泊之初,此時譬如大珠小珠,不得玉盤,迸走散落,無可羅拾。當是時,殆幾非一手二手之所得而施設也。作者於此,為之躊蹰,為之經營,因忽然別搆一奇,而控扭魯、楊二人,藏之二龍,俟後樞機所發,乘勢可動,夫然後衝雷破壁,疾飛而去。嗚呼。自古有云,良匠心苦。洵不誣也。

魯達一孽龍也,楊志又一孽龍也。二孽龍同居一水,獨不虞其鬥乎。作者亦深知其然,故特於前文兩人出身下,都預寫作關西人,亦以望其有鄉里之情也。雖然,以魯達、楊志二人,而望其以鄉里為投分之故,此倍難矣。以魯達、楊志二人,而誠肯以鄉里之故,而得成投分,然則何不生於關西,長於關西,老死於關西,而又必破閑囓櫪而至於斯也。破閑囓櫪以至於斯,而尚思以關西二字,羈之使合,是猶以藕絲之輕,縶二孽龍,必不得之數耳。作者又深知其然,故特提操刀曹正,大書為林冲之徒,曹正貫索在手,而魯、楊孽龍,弭首帖尾,不敢復動。無他,天下怪物,自須天下怪寶鎮之,則讀此篇者,其胡可不知林冲為禹王之金鎖也。

頃我言此篇之中,雖無林冲,然而欲制毒龍,必須禹王金鎖。所以林冲獨為一篇綱領之人,亦既論之詳矣。乃今我又欲試問天下之讀『水滸』者,亦嘗知此篇之中,為止二龍,為更有龍,為止一鎖,為更有鎖,為止一貫索奴,為更有貫索奴耶。孔子曰,舉此隅,不以彼隅反,則不復說。然而我終亦請試言之。夫魯達、楊志,雙居珠寺,他日固又有武松來也。夫魯達一孽龍也,武松又一孽龍也。魯、楊之合也,元則鎖之以林冲也。曹正其貫索者也。若魯、武之合也,其又以何為鎖,以誰為貫索之人乎哉。曰,而不見夫魯達自述孟州遇毒之事乎。是事之也,未嘗見之於實事也。第一敘之於魯達之口,一敘之於張青之口,如是焉耳。夫魯與武,即曾不相遇,而前後各各自到張青店中,則其貫索久已各各入於張青之手矣。故夫異日之有張青,猶如今日之有曹正也。曰,張青猶如曹正,則是貫索之人,誠有之也,鎖其奈何。曰,誠有之,未細讀耳。觀魯達之述張青也,曰看了戒刀喫驚。至後日張青之贈武松也,曰我有兩口戒刀。其此物此志也。魯達之戒刀也,伴之以禪杖。武松之戒刀也,伴之以人骨念珠。此又作者故染問色,以眩人目也。不信,則第觀武松初過十字坡之時,張青夫婦,與之飲酒至晚,無端忽出戒刀,互各驚賞。此與前文後文悉不連屬,其為何耶。嗟乎。讀書隨書讀,定非讀書人,即亦奚怪聖歎之以鍾期自許耶。

揚志初入曹正店時,不必先有曹正之妻也。自楊志初入店時,一寫有曹正之妻,而下文遂有折本入贅等語,糾纏筆端,苦不得了,然而不得已也。何也。作者之胸中,夫固斷言以魯、楊為一雙,鎖之以林冲,貫之以曹正又以魯、武為一雙,鎖之以戒刀,貫之以張青,如上所云矣。然而其事相去越十餘卷。彼天下之人,方且眼亦如豆,即又烏能凌跨二三百紙,而得知其文心炤耀,有如是之奇絕橫極者乎。故作者萬無如何,而先於曹正店中,憑空添一婦人,使之特與張青店中仿彿相似,而後下文飛空架險,結撰奇觀。蓋才子之才,實有化工之能也。

魯、楊一雙,以關西通氣。魯、武一雙,以出家逗機。皆惟恐文章不成篇段耳。

讀至末幅,已成拖尾,忽然翻出何清報信一篇有哭有笑文字。遂使天下無兄弟人讀之必傷,有兄弟人讀之又心傷,誰謂稗史無勸懲乎。

第十七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二十二

聖歎外書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此回始入宋江傳也。宋江,盜魁也,盜魁則其罪浮于群盜一等,然而從來人之讀水滸者,每每過許宋江忠義,如欲旦暮遇之,此豈其人性喜與賊為徒,殆亦讀其文而不能通其義有之耳。自吾觀之,宋江之罪之浮於群盜也,吟反詩為小,而放晁蓋為大。何則。放晁蓋而倡聚群醜,禍連朝廷自此始矣。宋江而誠忠義,是必不放晁蓋者也,宋江而放晁蓋,是必不能忠義者也。此入本傳之始,而初無一事可書,為首便書私放晁蓋,然則宋江通天之罪,作者真不能為之諱也。

豈惟不諱而已,又特致其辨焉,如曰:府尹叫進後堂,則機密之至也。叫了店主做眼,則機密之至也。三更逩到白家,則機密之至也。五更趕回城裡,則機密之至也。包了白勝頭臉,則機密之至也。老婆監收女牢,則機密之至也。何濤親領公文,則機密之至也。就帶虞侯做眼,則機密之至也。眾人都藏店裏,則機密之至也。何濤不肯輕說,則機密之至也。凡費若干文字,寫出無數機密,而皆所以深著宋江私放晁蓋之罪,蓋此書之寧他群盜而不恕宋江,其立法之嚴,有如此者,世人讀水滸而不能通,而遽便以忠義目之,真不知馬之幾足者也。

寫朱仝、雷橫二人,各自要放晁蓋,而為朱仝巧,看做拙,朱仝快,雷橫遲,便見雷橫處處讓過朱仝一著,然殊不知朱仝未入黑影之先,又先有宋江蚤已做過人情,則是朱仝又讓過宋江一著也。強手之中,更有強手,真是寫得妙絕。

第十八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二十三

聖歎外書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併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此回前半幅,借阮氏口痛罵官吏,後半幅,借林冲口痛罵秀才,其言憤激,殊傷雅道,然怨毒著書,史遷不免, 於稗官又奚責焉。

前回朱、雷來捉時,獨書晁蓋斷後,此回何濤來捉時,忽分作兩半,前半獨書阮氏水戰,後半獨書公孫火攻,後入山泊見林冲時,則獨書吳用舌辯。蓋七箇人,凡大書六箇人各建奇功也。中間止有劉唐未嘗自效,則又於後回補書月夜入險,以表此七人者,悉皆出奇爭先,互不冒濫。嗟乎。強盜猶不可以白做,奈何今之在其位、食其食者,乃曾無所事事而又殊不自怪耶。

是稗史也,稗史之作,其何所昉。當亦昉於風刺之旨也。今讀何濤捕賊一篇,抑何其無罪而多戒,至於若是之妙耶。夫未捉賊先捉船夫,孰不知捉船以捉賊也,而殊不知百姓之遇捉船,乃更慘於遇賊,則是捉船以捉賊者之即賊,百姓之胸中久已疑之也。及於船既捉矣,賊又不捉,而又即以所捉之船,排卻乘涼涼百姓,夫而後又知向之捉船者,固非欲捉賊,正是賊要乘涼耳,嗟乎。捉船以捉賊,而令百姓疑其以賊捉賊,已大不可,奈何又捉船以乘涼,而令百姓竟指為賊要乘涼,尚忍言哉。尚忍言哉。世之君子,讀是篇者,其亦惻然中

第十九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二十四
聖歎外書

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昔此書筆力大過人處,每每在兩篇相接連時,偏要寫一樣事而又斷斷不使其間一筆相犯。如上文方寫過何濤一番入此回,又接寫黃安一番,是也。看他前一番,翻江攪海,後一番,攪海翻江,真是一樣才情,一樣筆勢,然而讀者細細尋之,乃至曾無一句一字偶爾相似者,此無他,蓋因其經營圖度,先有成竹藏之胸中,夫而後隨筆迅掃,極妍盡致,祗覺幹同是幹,節同是節,葉同是葉,枝同是枝,而其間偃仰斜正,各自入妙,風痕露跡,變化無窮也。此書寫何濤一番時,分作兩番寫,寫黃安一番時,也分作兩番寫,固矣。然何濤卻分為前後兩番,黃安卻分為左右兩番。又何濤前後兩番,一番水戰,一番火攻。安左右兩番,一番虛描,一番實畫,此皆作者胸中預定之成竹也。夫其胸中預定成竹,既已有如是之各各差別,則雖湖蕩即此湖蕩,蘆葦即此蘆葦,好漢即此好漢,官兵一樣官兵,然而間架既已各別,意思不覺都換,此雖懸千金以求一筆之犯,且不可得,而況其有偶同者耶。

宋江婆惜一段,此作者之紆筆也,為欲宋江有事,則不得不生出宋江殺人,為欲宋江殺人,則不得不生出宋江置買婆惜,為欲宋江置買婆惜,則不得不生出王婆化棺,故凡自王婆求施棺木,以後遙遙數紙,而直至於王公許施棺木之日,不過皆為下文宋江失事出逃之楔子,讀者但觀其始於施棺,終於施棺,始於王婆,終於王公,夫亦可以悟其灑墨成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