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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六十

聖歎外書

第五十五回

吳用使時遷偷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

蓋耐菴當時之才,吾直無以知其際也。其忽然寫一豪傑。即居然豪傑也。其忽然寫一奸雄,即又居然奸雄也。甚至忽然寫一淫婦,即居然淫婦,今此篇寫一偷兒,即又居然偷兒也。人亦有言,非聖人不知聖人。然則非豪傑不知豪傑,非奸雄不知奸雄也。耐菴寫豪傑,居然豪傑,然則耐菴之為豪傑,可無疑也。獨怪菴寫奸雄,又居然奸雄,則是耐菴之為奸雄,又無疑也。雖然,吾疑之矣。夫豪傑必有奸雄之才,奸雄必有豪傑之氣,以豪傑兼奸雄,以奸雄兼豪傑,以擬耐菴,容當有之。若夫耐菴之非淫婦、偷兒,斷斷然也。今觀其寫淫婦居然淫婦,寫偷兒居然偷兒,則又何也。噫嘻。吾知之矣。非淫婦定不知淫婦,非偷兒定不知偷兒也。謂耐菴非淫婦非偷兒者,此自是未臨文之耐菴耳。夫當其未也,則豈惟耐菴非淫婦,即彼淫婦亦實非淫婦。豈惟耐菴非偷兒,即彼偷兒亦實非偷兒。經曰,不見可欲,其心不亂。群天下之族,莫非王者之民也。若夫既動心而為淫婦,既動心而為偷兒,則豈惟淫婦、偷兒而已。惟耐菴於三寸之筆,一幅之紙之間,實親動心而為淫婦,親動心而為偷兒,既已動心則均矣,又安辯泚筆點墨之非入馬通姦,泚筆點墨之非飛檐走壁耶。經曰,因緣和合,無法不有。自古淫婦無印板偷漢法,偷兒無印板做賊法,才子亦無印板做文字法也。因緣生法,一切具足。是故龍樹著書,以破因緣品而弁其篇。蓋深惡因緣,而耐菴作『水滸』一傳,直以因緣生法為其文字總持,是深達因緣也。夫深達因緣之人,則豈惟非淫婦也,非偷兒也,亦復非奸雄也,非豪傑也。何也。寫豪傑、奸雄之時,其文亦隨因緣而起,則是耐菴固無與在也。或問曰,然則耐菴何如人也。曰,才子也。何以謂之才子也。曰,彼固宿講於龍樹之學者也。講於龍樹之學,則菩薩也。菩薩也者,真能格物致知者也。

讀此批也,其於自治也,必能畏因緣。畏因緣者,是學為聖人之法也。傳稱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是也。其於治人也,必能不念惡。不念惡者,是聖人忠恕之道也。傳稱王道平平,王道蕩蕩是也。天下而不乏聖人之徒,其必有以教我也。

此篇文字變動,又是一樣筆法,如欲破馬忽賺鎗,欲賺鎗忽偷甲,繇馬生鎗,繇鎗生甲,一也。呼延既有馬又有砲,徐寧亦便既有鎗又有甲,呼延馬雖未破,砲先為山泊所得,徐寧亦便鎗雖未教,甲先為山泊所得,二也。讚呼延踢雪騅時,凡用兩那馬句,讚徐寧賽唐猊時,亦便用兩那副甲句,三也。徐家祖傳鎗法,湯家卻祖傳鎗樣,二祖傳字對起,便忽然從意外另生,一祖傳甲來,四也。於三回之前,遙遙先插鐵匠,已稱奇絕,卻不知已又於數十回之前,遙遙先插鐵匠,五也。

寫時遷入徐寧家,已是更餘,而徐寧夫妻偏不便睡。寫徐寧夫妻睡後,已入二更餘,而時遷偏不便偷。所以者何。蓋製題以構文也。不構文而僅求了題,然則何如并不制製題之為愈也。

前文寫朱仝家眷,忽然添出令郎二字者,所以反襯知府舐犢之情也。此篇寫徐寧夫妻,忽然又添出一六七歲孩子者,所以表徐氏之有後,而先世留下鎮家之甲,定不肯漫然輕棄於人也,作文向閒處設色,惟毛詩及史遷有之。耐菴真正才子,故能竊用其法也。

寫時遷一夜所聽說話,是家嘗語,是恩愛語,是主人語,是使女語,是樓上語,是寒夜語,是當家語,是貪睡語。句句中間有眼,兩頭有棱,不只死寫幾句而已。

寫徐家樓上夫妻兩箇說話,卻接連寫兩夜。妙絕奇絕。

湯隆、徐寧互說紅羊皮匣子,徐寧忽向內裏增一句云,裏又用香綿裹住。湯隆便忽向外面增一句云,不是上面有白線刺著綠雲頭如意,中間有獅子滾繡毯的。只紅羊皮匣子五字,何意其中又有此兩番色澤。知此法者,賦海欲得萬言,固不難也。

繇東京至山泊,其為道里不少,便分出三段賺法來。妙不可言。

正賺徐寧時,只用空紅羊皮匣子,及賺過徐寧後,卻反兩用鴈翎砌就圈金賽唐猊甲。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真神掀鬼踢之文也。

第五十六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六十一

聖歎外書

第五十六回

徐寧教使鉤鎌槍
宋江大破連環馬

看他當日寫十隊誘軍,不分方面,只是一齊下去。至明日寫三面誘軍,亦不分隊號,只是一齊擁起。雖一時紙上文勢,有如山雨欲來,野火亂發之妙,然畢竟使讀者胸中,茫不知其首尾,乃在何處,亦殊悶悶也。乃悶悶未幾,忽然西北閃出穆弘、穆春,正北閃出解珍、解寶,東北閃出王矮虎、一丈青,七隊雖戰苦雲深,三隊已龍沒爪現。有七隊之不測,正顯三隊之出奇。有三隊之分明,轉顯七隊之神變。不寧惟是而已,又於鳴金收軍,各請功賞之後,陡然又閃出劉唐、杜遷一隊來。嗚呼。前乎此者有戰矣,後乎此者有戰矣。其書法也,或先整後變,或先滅後明,奇固莫奇於今日之通篇不得分明,至拖尾忽然一閃一閃一閃,三閃之後,已作隔尾,又忽然兩人一閃也。

當日寫某某是十隊,某某是放砲,某某是號帶,調撥已定,至明日,忽然寫十隊,忽然寫放砲,忽然寫號帶。於是讀者正讀十隊,忽然是放砲。正讀放砲,忽然又是十隊。正讀個隊,忽然是號帶。正讀號帶,忽然又是放砲。遂令紙上,一時亦復岌岌搖動,不能不令讀者目眩耳聾,而殊不知作者正自心閒手緩也。異哉。技至此乎。

吾讀呼延愛馬之文,而不覺垂淚浩歎。何也。夫呼延愛馬,則非為其出自殊恩也,亦非為其神駿可惜也,又非為其藉此恢復也。夫天下之感,莫深於同患難。而人生之情,莫重於周旋久。蓋同患難則曾有生死一處之許。而周旋久則真有性情如一之誼也。是何論親之與疏。是何論人之與畜。是何論有情之與無情。吾有一蒼頭,自幼在鄉塾,便相隨不捨,雖天下之騃無有更甚於此蒼頭也者,然天下之愛吾則無有更過於此蒼頭者也,而不虞其死也。吾友有一蒼頭,自與吾友往還,便與之風晨雨夜,同行共住,雖天下之騃又無有更甚於此蒼頭也者,然天下之知吾則又無有更過於此蒼頭者也,而不虞其去也。吾有一玉鉤,其質青黑,製作朴略。天下之弄物,無有更賤於此鉤者。自周歲時,吾先王母繫吾帶上,無日不在帶上,猶五官之第六,十指之一枝也。無端渡河,墜於中流,至今如卸一官,如隳一指也。然是三者,猶有其物也。吾數歲時,在鄉塾中,臨窗誦書,每至薄暮,書完日落,窗光蒼然,如是者幾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猶疑身在舊塾也。夫學道之人,則又何感何情之與有。然而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者,則吾得而知之矣。吾蓋深惡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無不有為,為之故特於呼延愛馬表而出之也。

第五十七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六十二

聖歎外書

第五十七回

三山聚義打青州
眾虎同心歸水泊

打青州,用秦明、花榮為第一撥,真乃處處不作浪筆。

村學先生團泥作腹,鏤炭為眼,讀『水滸傳』見宋江口中有許多好語,便遽然以「忠義」兩字過許老賊,甚或弁其書端,定為題目,此決不得不與之辯。辯曰,宋江有過人之才,是即誠然,若言其有忠義之心,心心圖報朝廷,此實萬萬不然之事也。何也。夫宋江,淮南之強盜也,人欲圖報朝廷,而無進身之策,至不得已而姑出於強盜,此一大不可也。曰,有逼之者也,夫有逼之,則私放晁蓋,亦誰逼之。身為押司,骫法縱賊,此二大不可也。為農則農,為吏則吏,農言不出於畔,吏言不出於庭,分也。身在鄆城,而名滿天下,遠近相煽,包納荒穢,此三大不可也。私連大賊以受金,明殺平人以滅口,幸從小懲,便當大戒,乃潯陽題詩,反思報仇,不知誰是其仇,至欲血染江水,此四大不可也。語云,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江以一朝小忿,貽大僇於老父,夫不有於父,何有於他,誠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五大不可也。燕順、鄭天壽、王英,則羅而致之梁山,呂方、郭盛則羅而致之梁山,此猶可恕也,甚乃至於花榮,亦羅而致之梁山,黃信、秦明亦羅而致之梁山,是胡可恕也,落草之事雖未遂,營窟之心實已久,此六大不可也。白龍之劫,猶出群力,無為之燒,豈非獨斷。白龍之劫,猶曰救死,無為之燒,豈非肆毒。此七大不可也。打州掠縣,只如戲事,劫獄開庫,乃為固然,殺官長,則無不坐以污濫之名,買百姓,則便借其府藏之物,此八大不可也。官兵則拒殺官兵,王師則拒殺王師,橫行河朔,其鋒莫犯,遂使上無寧食天子,下無生還將軍,此九大不可也。初以水泊避罪,後忽忠義名堂,設印信賞罰之專司,製龍虎熊羆之旗號,甚至乃至於黃鉞白旄,朱旛皁蓋,違禁之物,無一不有,此十大不可也。夫宋江之罪,擢髮無窮,論其大者,則有十條,而村學先生猶鰓鰓以忠義目之,一若惟恐不得當者,斯其心何心也。

原村學先生之心,則豈非以宋江,每得名將,必親為之釋縛擎盞,流淚縱橫,痛陳忠君報國之志,極訴寢食招安之誠,言言刳胸臆,聲聲瀝熱血哉。乃吾所以斷宋江之為強盜而萬萬必無忠義之心者,亦正於此。何也。夫招安,則強盜之變計也,其初父兄失教,喜學拳勇,其既恃其拳勇,不事生產,其既生產乏絕,不免困劇,其既困劇不甘,試為劫奪,其既劫奪既便,遂成嘯聚,其既嘯聚漸夥,必受討捕,其既至於必受討捕,而強盜因而自思,進有自贖之榮,退有免死之樂,則誠莫如招安之策為至便也。若夫保障方面,為王干城,如秦明、呼延等,世受國恩,寵綏未絕,如花榮、徐寧等,奇材異能,莫不畢效,如凌振、索超,董平、張清等,雖在偏裨,大用有日,如彭玘、韓滔、宣贊、郝思文、龔旺、丁得孫等,是皆食宋之祿,為宋之官,感宋之德,分宋之憂,已無不展之才,已無不吐之氣,已無不竭之忠,已無不報之恩者也,乃吾不知宋江何心必欲悉擒而致之於山泊。悉擒而致之,而或不可致,則必曲為之說曰,其暫避此,以需招安。嗟乎。強盜則須招安,將軍胡為亦須招安。身在水泊則須招安,而歸順朝延。身在朝廷,胡為亦須招安,而反入水泊。以此語問宋江,而宋江無以應也。故知一心報國,日望招安之言,皆宋江所以誘人入水泊。諺云,餌芳可釣,言美可招也。宋江以是言誘人入水泊,而人無不信之,而甘心入於水泊。傳曰,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彼村學先生,不知烏之黑白,猶鰓鰓以忠義目之,惟恐不得其當,斯其心何心也。

自第七回寫魯達後,遙遙直隔四十九回,而復寫魯達,乃吾讀其文,不惟聲情魯達也,蓋其神理悉魯達也。尤可怪者,四十九回之前,寫魯達以酒為命,乃四十九回之後,寫魯達涓滴不飲,然而聲情神理,無有非魯達者,夫而後知今日之魯達,涓滴不飲,與昔日之魯達,以酒為命,正是一副事也。

第五十八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六十三

聖歎外書

第五十八回

吳用賺金鈴弔掛
宋江鬧西嶽華山

俗本寫魯智深救史進一段,鄙惡至不可讀,每私怪耐菴,胡為亦有如是敗筆,及得古本,始服原文之妙如此。吾因歎文章生於吾一日之心,而求傳於世人百年之手。夫一日之心,世人未必知,而百年之手,吾又不得奪,當斯之際,文章又不能言,改竄一惟所命,如俗本『水滸』者,真可為之流涕嗚咽者也。

渭河攔截一段,先寫朱仝、李應執鎗,立宋江後,宋江立吳用後,吳用立船頭,作一總提,然後分開兩幅,一幅寫吳用與客帳司問答,一轉,轉出宋江,宋江一轉,轉出朱仝,朱仝一轉,轉出岸上花榮、秦明、徐寧、呼延灼,是一樣聲勢。一幅寫宋江與太尉問答,一轉,轉出吳用,吳用一轉,轉出李應,李應一轉,轉出河裏李俊、張順、楊春,是一樣聲勢。然後又以第三幅,宋江、吳用一齊發作,以總結之章法,又齊整,又變化,真非草草之筆。

極寫華州太守狡獪者,所以補寫史進、魯達兩番行剌不成之故也。然讀之殊無補寫之跡,而自令人想見其時其事,蓋以不補為補,又補寫之一法也。

史進芒碭一嘆,亦暗用阮籍時無英雄故事,可謂深表大郎之至矣。若夫鑾牌之敗,只是文章交卸之法,不得以此為大郎惜也。

第五十九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六十四

聖歎外書

第五十九回

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

讀『水滸』俗本至此處,為之索然意盡,及見古本,始喟然而嘆,嗚呼妙哉。文至此乎。夫晁蓋欲打祝家莊,則宋江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也。晁蓋欲打高唐州,則宋江又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也。晁蓋欲打青州,則又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欲打華州,則又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也。何獨至於打曾頭市,而宋江默未嘗發一言。宋江默未嘗發一言,而晁蓋亦遂死於是役。今我即不能知其事之如何,然而君子觀其書法,推其情狀,引許世子不嘗藥之經以斷斯獄,蓋宋江弒晁蓋之一筆,為決不可宥也。此非謂史文恭之箭,乃真出於宋江之手也。亦非謂宋江明知曾頭市之五虎能死晁蓋,而坐不救援也。夫今日之晁蓋之死,即誠非宋江所料,然而宋江之以晁蓋之死為利,則固非一日之心矣。吾於何知之。於晁蓋之每欲下山,宋江必勸知之。夫宋江之必不許晁蓋下山者,不欲令晁蓋能有山寨也,又不欲令眾人尚有晁蓋也。夫不欲令晁蓋能有山寨,則是山寨誠得一旦而無晁蓋,是宋江之所大快也。又不欲令眾人尚有晁蓋,則夫晁蓋雖未死於史文恭之箭,而已死於廳上廳下眾人之心,非一日也。如是而晁蓋今日之死於史文恭,是特晁蓋之餘矣,若夫晁蓋之死固已甚久甚久也。如是而晁蓋至而若驚,晁蓋死而若驚,其惟史文恭之與曾氏五虎有之,若夫宋江之心固晁蓋去而夷然,晁蓋死而夷然也。故於打祝家則勸,打高唐則勸,打青州則勸,打華州則勸,則可知其打曾頭市之必勸也,然而作者於前之勸,則如不勝書,於後之勸,則直削之者,書之以著其惡,削之以定其罪也。嗚呼。以稗官而幾欲上與陽秋分席,詎不奇絕。然不得古本,吾亦何繇得知作者之筆法如是哉。

通篇皆用深文曲筆,以深明宋江之弒晃蓋。如風吹旗折,吳用獨諫,一也。戴宗私探,匿其回報,二也。五將死救,餘各自顧,三也。主軍星殞,眾人不還,四也。守定啼哭,不商療治,五也。晃蓋遺誓,先云莫怪,六也。驟攝大位,布令詳明,七也。拘牽喪制,不即報仇,八也。大怨未修,逢僧閒話,九也。置死天王,急生麒麟,十也。

第二回寫少華山,第四回寫桃花山,第十六回寫二龍山,第三十一回寫白虎山,至上篇而一齊挽結,真可謂奇絕之筆。然而吾嫌其同。何謂同,同於前,若布棋後,若棋劫也。及讀此篇,而忽然添出混世魔王一段,曾未嘗有,突如其來。得此一虛,四實皆活。夫而後知文章真有相救之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