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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

聖歎外書

第五囘

九紋龍剪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吾前言兩囘書,不欲接連都在叢林,因特幻出新婦房中銷金帳裏以間隔之,固也。然惟恐兩囘書,接連都在叢林,而必別生一囘不在叢林之事以間隔之,此雖才子之才,而非才子之大才也。夫才子之大才,則何所不可之有,前一囘在叢林,後一囘何妨又在叢林,不寧惟是而已。前後二囘都在叢林,何妨中間再生一囘復在叢林。夫兩囘書,不欲接連都在叢林者,才子教天下後世以避之之法也。若兩囘書,接連都在叢林,而中間反又加倍寫一叢林者,才子教天下後世以犯之之法也,雖然避可能也, 犯不可能也,夫是以才子之名,畢竟獨歸耐菴也。

吾讀瓦官一篇,不勝浩然而歎。鳴呼。世界之事,亦猶是矣。耐菴忽然而寫瓦官,千載之人讀之,莫不盡見有瓦官也。耐菴忽然而寫瓦官被燒,千載之人讀之,又莫不盡見瓦官被燒也。然而一卷之書,不盈十紙,瓦官何因而起,瓦官何因而倒,起倒只在須臾,三世不成戲事耶。又攤書於几上,人憑几而讀,其間面與書之相去,葢未能以一尺也。此未能一尺之間,又蕩然其虛空,何據而忽然謂有瓦官,何據而忽然又謂燒盡顛倒,畢竟虛空山河,不又如夢耶。鳴呼。以大雄氏之書,而與凡夫讀之,則謂香風萎花之句,可入詩料,以北西廂之語,而與聖人讀之,則謂臨去秋波之曲,可悟重玄。夫人之賢與不肖,其用意之相去,旣有如此之別,然則如耐菴之書,亦顧其讀之之人何如矣。夫耐菴則又安辯其是稗官,安辯其是菩薩,現稗官耶。

一部『水滸傳』,悉依此批讀。

通篇只是魯達紀程圖也,乃忽然飛來史進,忽然飛去史進者,非此魯達於瓦官寺中,眞了不得,而必借助於大郎也。亦為前者渭州酒樓,三人分手,直至於今,都無下落。昨在桃花山上,雖曾收到李忠,然而李忠之與大郎,其重其輕相去則不但丈尺而已也。乃今李忠反已討得着實,而大郎猶自落在天涯,然則茫茫大宋,斯人安在者乎。况於過此以往,一到東京,便有豹子頭林冲之一事,作者此時,即通身筆舌,猶恨未及,其何暇更以閒心閒筆來炤到大郎也。不得已因向瓦官寺前穿揷過去,嗚呼。誰謂作史為易事耶。

眞長老云:「便打壞三世佛,老僧亦只得罷休。」善哉大德,眞可謂通達罪福,相徧炤於十方也。若清長老則云:「侵損菜園,得他壓伏。」嗟乎。以菜園為莊產,以衆生為怨家,如此人亦復匡徒領衆,儼然稱師,殊可怪也。夫三世佛之與菜園,則有間矣。三世佛猶罷休,則無所不罷休,可知也。菜園猶不罷休,然則如清長老者,又可損其毫毛乎哉。作者於此,三致意焉,以眞人五臺,以清占東京,意葢謂一是清凉法師,一是鬧熱光棍也。

此篇處處定要寫到急殺處,然後生出路來,又一奇觀。

此囘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從古未有之奇事。如智深跟丘小乙進去,和尚喫了一驚,急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睜着眼,在一邊來道:「你說你說。」於是遂將「聽小僧」三字隔在上文,「說」字隔在下文,一也。智深再囘香積廚來,見幾箇老和尚,正在那里怎麼,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來得聲勢,於是遂於「正在那里」四字下,忽然收住,二也。林子中,史進聽得聲音,要問姓甚名誰,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鬬到性發,不倸其問,於是姓甚已問,名誰未說,三也。凡三句不完,却又是三樣文情,而總之只為描寫智深性急,此雖史遷未有此妙矣。

第六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一

聖歎外書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此文用筆之難,獨與前後迥異。蓋前後都只一手順寫一事,便以閒筆波及他事,亦都相時乘便出之。今此文,林冲新認得一個魯達,出格親熱。卻接連便有衙內合口一事,出格鬭氣。今要寫魯達,則衙內一事須閣不起。要寫衙內,則魯達一邊須冷不下。誠所謂筆墨之事,亦有進退兩難之日也。況於衙內文中,又要分作兩番敘出,一番自在林家,一番自在高府。今敘高府則要炤林家;敘林家則要炤高府。如此百忙之中,卻又有菜園一人躍躍欲來,且使此躍躍欲來之人,乃是別位,猶之可也,今卻端端的的便是為了金翠蓮三拳打死人之魯達。鳴呼。即使作者乃具七手八腳,胡可得了乎。今讀其文,不偏,不漏,不板,不犯,讀者於此而不服膺,知其後世猶未能文也。

此回多用奇恣筆法,如林冲娘子受辱,本應林冲氣忿,他人勸回,今偏倒將魯達寫得聲勢,反用林冲來勸,一也。閱武坊賣刀,大漢自說寶刀,林冲、魯達自說閒話,大漢又說可惜寶刀,林冲、魯達只顧說閒話,此時譬如兩峰對插,抗不相下,後忽突然合筍,雖驚蛇脫兔,無以為喻,二也。遭過刀錢,便可去矣,卻為要寫林冲愛刀之至,卻去問他祖上是誰,此時將答是誰為是耶,故便就林冲問處,借作收科云。若說時辱沒殺人,此句雖極會看書人亦只知其餘墨淋漓,豈能知其惜墨如金耶,三也。白虎節堂,是不可進去之處,今寫林冲誤入,則應出其不意,一氣賺入矣,偏用廳前立住了腳,屏風後堂又立住了腳,然後曲曲折折來至節堂,四也。如此奇文,吾謂雖起史遷示之,亦復安能出手哉。

打陸虞候家時,四邊鄰舍都閉了門,只八箇字,寫林冲面色,衙內勢燄都盡。蓋為藏卻衙內,則立刻虀粉。不藏衙內,則即日虀粉,既怕林冲,又怕衙內。四邊鄰舍都閉門,真絕筆矣。

第七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二

聖歎外書

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此回凡兩段文字。一段是林武師寫休書。一段是野豬林喫悶棍。一段寫兒女情深。一段寫英雄氣短。只看他行文歷歷落落處。

第八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三

聖歎外書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頭

今夫文章之為物也,豈不異哉。如在天而為雲霞,何其起於膚寸,漸舒漸卷,倏忽萬變,爛然為章也。在地而為山川,何其迤邐而入,千轉百合,爭流競秀,窅冥無際也。在草木而為花萼 ,何其依枝安葉,依葉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鬚,真有如神鏤鬼簇,香團玉削也。在鳥獸而為翬尾,何其青漸入碧,碧漸入紫,紫漸入金,金漸人綠,綠漸人黑,黑又人青,內視之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凡如此者,豈其必有不得不然者乎。夫使雲霞不必舒卷,而慘若烽煙,亦何怪於天。山川不必窅冥,而止有坑阜,亦何怪於地。花萼不必分英布瓣,而醜如榾拙,翬尾不必金碧間雜,而塊然木鳶,亦何怪於草木鳥獸。然而終亦必然者,蓋必有不得不然者也。至於文章,而何獨不然也乎。自世之鄙儒,不惜筆墨,於是到處塗抹,自命作者,乃吾視其所為,實則曾無異於所謂烽煙、窅冥、榾拙、木鳶也者。嗚呼。其亦未嘗得見我施耐菴之水滸傳也。

吾之為此言者何也。即如松林棍起,智深來救,大師此來,從天而降,固也。乃今觀其敘述之法,又何其詭譎變幻,一至於是乎。第一段先飛出禪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詳其皂布直綴與禪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為智深。若以公、穀、大戴體釋之,則曰先言禪杖而後言和尚者,並未見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則一條禪杖早飛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後言皂布直綴者,驚心駭目之中,但見其為胖大,未及詳其腳色也。先寫裝束而後出姓名者,公人驚駭稍定,見其如此打扮,卻不認為何人,而又不敢問也。蓋如是手筆,實惟史遷有之,而水滸傳乃獨與之並驅也。

又如前回敘林冲時,筆墨忙極,不得不將智深一邊暫時閣起。此行文之家,要圖手法乾淨,萬不得已,而出於此也。今入此回,卻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追補敘還。而又不肯一直敘去,又必重將林冲一邊,逐段穿插,相對而出。不惟使智深一邊不曾漏落,又反使林冲一邊再加渲染。離離奇奇,錯錯落落,真似山雨欲來風滿樓也。

又如公人心怒智深,不得不問。纔問,卻被智深兜頭一喝。讀者亦請終亦不復知是某甲矣。乃遙遙直至智深拖卻禪杖去後,林冲無端誇拔楊柳,遂答還董超、薛霸最先一問。疑其必說,則忽然不說。疑不復說,則忽然卻說。譬如空中之龍,東雲見鱗,西雲露瓜,真極奇極恣之筆也。

又如洪教頭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說且喫酒。此一頓,已是令人心癢之極。乃武師又於四五合時,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曰除枷也,乃柴進又於重提棒時,又忽然叫住。凡作三番跌頓,直使讀者眼光一閃一閃,真極奇極恣之筆也。

又如洪教頭入來時,一筆要寫洪教頭,一筆又要寫林武師,一筆又要寫柴大官人,可謂極忙極雜矣。乃今偏於極忙極雜中間,又要時時擠出兩箇公人。心閒手敏,遂與史遷無二也。

又如寫差撥陡然變臉數語,後接手便寫陡然翻出笑來數語。參差歷落,自成諧笑。此所謂文章波瀾,亦有以近為貴者也。若夫文章又有以遠為貴也者,則如來時飛杖而來,去時拖杖而去,其波瀾乃在一篇之首與尾。林冲來時,柴進打獵歸來。林冲去時,柴進打獵出去,則其波瀾乃在一傳之首與尾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凡如此者,皆所謂在天為雲霞,在地為山川,在草木為花萼,在鳥獸為翬尾,而水滸傳必不可以不看者也。

此一回中,又於正文之外,旁作餘文,則於銀子三致意焉。如陸虞候送公人十兩金子,又許幹事回來,再包送十兩,一可嘆也。夫陸虞候何人,便包得十兩金子。且十兩金子何足論,而必用一人包之也。智深之救而護而送到底也,公人叫苦不迭,曰卻不是壞我勾當,二可嘆也。夫現十兩,賒十兩,便算一場勾當,而林冲命曾不足顧也。又二人之暗自商量也,曰捨著還了他十兩金子,三可嘆也。四人在店,而兩人暗商,其心頭口頭,十兩外無別事也。訪柴進而不在也,其莊客亦更無別語相惜,但云你沒福,若是在家,有酒食錢財與你,四可嘆也。酒食錢財,小人何至便以為福也。洪教頭之忌武師也,曰誘些酒食錢米,五可嘆也。夫小人之污衊君子,亦更不於此物外也。武師要開枷,柴進送銀十兩,公人忙開不迭,六可嘆也。銀之所在,朝廷法網亦惟所命也。洪教頭之敗也,大官人實以二十五兩亂之,七可嘆也。銀之所在,名譽身分都不復惜也。柴、林之握別也,又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八可嘆也。雖聖賢豪傑,心事如青天白日,亦必以此將其愛敬,設若無之,便若冷淡之甚也。兩箇公人亦賷發五兩,則出門時,林武師謝,兩公人亦謝,九可嘆也。有是物即陌路皆親,豺狼亦顧,分外熱鬧也。差撥之見也,所爭五兩耳。而當其未送,則滿面皆是餓紋。及其既送,則滿面應做大官,十可嘆也。千古人倫甄別之際,或月而易,或旦而易,太約以此也。武師以十兩送管營,差撥又落了五兩,止送五兩,十一可嘆也。本官之與長隨,可謂親矣,而必染指焉,諺云搯蝨偷腳,比比然也。林冲要一發周旋,開除鐵枷,又取三二兩銀子,十二可嘆也。但有是物,即無事不可周旋,無人不願效力也。滿營囚徒,亦得林冲救濟,十三可嘆也。只是金多分人,而讀者至此,遂感林冲恩義,口口傳為美談。信乎名以銀成,無別法也。嗟乎。士而貧尚不閉門學道,而尚欲游於世間,多見其為不知時務耳,豈不大哀也哉。

第九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十四

聖歎外書

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夫文章之法,豈一端而已乎。有先事而起波者,有事過而作波者。讀者於此,則惡可混然以為一事也。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後,則當知此文之起,自為後文,非為此文也。文自在後,而眼光在前,則當知此文未盡,自為前文,非為此文也。必如此,而後讀者之胸中有針有線,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經有緯。不然者,幾何其不見一事即以為一事,又見一事即又以為一事,於是遂取事前先起之波,與事後未盡之波,纍纍然與正敘之事並列,而成三事耶。

如酒生兒李小二夫妻,非真謂林冲於牢城營,有此一箇相識,與之往來火熱也。意自在閣子背後聽說話一段絕妙奇文,則不得不先作此一箇地步,所謂先事而起波也。

如莊家不肯回與酒喫,亦可別樣生發,卻偏用花鎗挑塊火柴,又把花鎗爐裏一攪,何至拜揖之後,向火多時,而花鎗猶在手中耶。凡此,皆為前文幾句花鎗挑著葫蘆,逼出廟中挺鎗殺出門來一句,其勁勢猶尚未盡,故又於此處,再一點兩點,以殺其餘怒。故凡篇中如搠兩人後,殺陸謙時,特地寫一句把鎗插在雪地下,醉倒後,莊家尋著踪跡趕來時,又特地寫一句花鎗亦丟在半邊,皆所謂事過而作波者也。

陸謙、富安、管營、差撥,四箇人坐閣子中議事,不知所議何事,詳之則不可得詳,置之則不可得置。今但於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寫得高太尉三字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約莫是金銀句,換湯進去,看見管營手裏拿著一封書句,忽斷忽續,忽明忽滅,如古錦之文不甚可指,斷碑之字不甚可讀,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於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謂鬼於文、聖於文者也。

殺出廟門時,看他一鎗先搠倒差撥,接手便寫陸謙一句。寫陸謙不曾寫完,接手卻再搠富安。兩箇倒矣,方翻身回來,刀剜陸謙。剜陸謙未畢,回頭卻見差撥爬起,便又且置陸謙,先割差撥頭挑在鎗上,然後回過身來,作一頓,割陸謙、富安頭,結做一處。以一箇人殺三箇人,凡三四箇回身。有節次,有間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踈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煩瑣。真鬼於文、聖於文也。

舊人傳言,昔有畫北風圖者,盛暑張之,滿座都思挾纊。既又有畫雲漢圖者,祁寒對之,揮汗不止。於是千載嘖嘖,詫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熱,各作一幅,未為神奇之至也。耐菴此篇,獨能於一幅之中,寒熱間作,寫雪便其寒徹骨,寫火便其熱炤面。昔百丈大師患瘧,僧眾請問,伏惟和上尊候若何。丈云,寒時便寒殺闍黎,熱時便熱殺闍黎。今讀此篇,亦復寒時寒殺讀者,熱時熱殺讀者,真是一卷瘧疾文字,為藝林之絕奇也。

閣子背後聽四箇人說話,聽得不仔細,正妙於聽得不仔細。山神廟裏聽三個人說話,聽得極仔細,又正妙於聽得極仔細。雖然,以閣子中間、山神廟前兩番說話,偏都兩番聽得,亦可以見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猶刺刺說人不休,則獨何哉。

此文通篇以火字發奇。乃又於大火之前,先寫許多火字。於大火之後,再寫許多火字。我讀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陸謙,則有老軍借盆,恩情朴至。後乎陸謙,則有莊客借烘,又復恩情朴至。而中間一火,獨成大冤深禍,為可駭嘆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遂至於是。然則人行世上,觸手礙眼,皆屬禍機,亦復何樂乎哉。

文中寫情寫景處,都要細細詳察。如兩次炤顧火盆,則明林冲失火也。止拖一條綿被,則明林冲明日原要歸來,今止作一夜計也。如此等處甚多,我亦不能徧指。孔子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