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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五

聖歎外書

試看書林隱處,幾多俊逸儒流,虛名薄利不關愁。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鉤,評議前王并後帝,分真偽占據中州。七雄擾擾亂春秋,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見成名無數,圖名無數,更有那逃名無數。霎時新月下長川,滄海變桑田古路。訝求魚緣木,擬窮猿擇木,又恐是傷弓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聽取新聲曲度。

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哀哉乎,此書既成,而命之曰水滸也。是一百八人者,為有其人乎,為無其人乎。誠有其人也,即何心而至於水滸也。為無其人也,則是為此書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設言一百八人,而又遠托之於水涯。吾聞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一百八人而無其人,猶已耳。一百八人而有其人,彼豈真欲以宛子城,蓼兒洼者,為非復趙宋之所覆載乎哉。吾讀孟子,至伯夷避紂居北海之濱,太公避紂居東海之濱二語,未嘗不歎紂雖不善,不可避也。海濱雖遠,猶紂地也。二老倡眾,去故就新,雖以聖人,非盛節也。彼孟子者,自言願學孔子,實未離於戰國游士之習,故猶有此言,未能滿於後人之心。若孔子其必不出於此。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止於伯夷,太公居海避紂之志矣。大義滅絕,其何以訓。若一百八人而無其人也,則是為此書者之設言也。為此書者,吾則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為如此設言。然以賢如孟子,猶未免於大醇小疵之譏,其何責於稗官。後之君子,亦讀其書,哀其心可也。

古人著書,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儲材,又復若干年經營點竄,而後得脫於稿,裒然成為一書也。今人不會看書,往往將書容易混帳過去。於是古人書中所有得意處,不得意處,轉筆處,難轉筆處,趁水生波處,翻空出奇處,不得不補處,不得不省處,順添在後處,倒插在前處,無數方法,無數筋節,悉付之於茫然不知,而僅僅粗記前後事跡,是否成敗,以助其酒前茶後,雄談快笑之旗鼓。嗚呼。史記稱五帝之文,尚不雅馴,而為薦紳之所難言。奈何乎今忽取綠林豪猾之事,而為士君子之所雅言乎。吾特悲讀者之精神不生,將作者之意思盡沒,不知心苦,實負良工,故不辭不敏,而有此批也。

此一回,古本題曰楔子。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謂也。以瘟疫為楔,楔出祈禳。以祈禳為楔,楔出天師。以天師為楔,楔出洪信。以洪信為楔,楔出游山。以游山為楔,楔出開碣。以開碣為楔,楔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此所謂正楔也。中間又以康節,希夷二先生,楔出劫運定數。以武德皇帝、包拯、狄青,楔出星辰名字。以山中一虎一蛇,楔出陳達、楊春。以洪信驕情傲色,楔出高俅、蔡京。以道童猥催難認,直楔出第七十回皇甫相馬作結尾。此所謂奇楔也。

第一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六

聖歎外書

第一囘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閙史家村

一部大書七十囘,將寫一百八人也。乃開書未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者,葢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 則是亂自下生也。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亂自下生,不可訓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亂自上作,不可長也,作者之所深懼也。一部大書七十囘,而開書先寫高俅,有以也。

高俅來而王進去矣。王進者何人也。不墜父業,善養母志,孝子也。吾又聞古有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之語,然則王進亦忠臣也。孝子、忠臣則國家之祥麟威鳳員璧方珪者也。橫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竪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則當尊之榮之,長跽事之,必欲罵之打之,至於殺之,因逼去之,是何爲也。王進去而一百八人來矣。

則是高俅來而一百八人來矣,王進去後,更有史進。史者史也,寓言稗史,亦史也。夫古者史以記事,今稗史所記何事,殆記一百八人之事也。記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謂之史也何居。從來庶人之議皆史也,庶人則何敢議也,庶人不敢議也,庶人不敢議而又議何也。天下有道,然後庶人不議也。今則庶人議矣,何用知其天下無道。曰:王進去而高俅來矣。

史之爲言史也,固也。進之爲言何也。曰:彼固自許雖稗史,然已進於史也。史進之爲言進於史固也,王進之爲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幾聖人在上,可教而進之於王道也,必如王進,然後可教而進之於王道,然則彼一百人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誅也。

一百八人,則誠王道所必誅矣。何用見王進之庶幾爲聖人之民。曰:不墜父業,善養母志,猶其可見者也,更有其不可見者,如點名不到,不見其首也,一去延安,不見其尾也。無首無尾者,其猶神龍歟。誠使彼一百八人者,盡出於此,吾以知其免耳,而終不之及也。一百八人,終不之及,夫而後知王進之難能也。

不見其首者,示人亂世不応出頭也,不見其尾者,一示人亂世決無収場也。

一部書七十囘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爲主,而先做強盜者,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雖作者筆力縱橫之妙,然亦以見其逆天而行也。

次出跳澗虎陳達,白花蛇楊春,葢櫽括一部書七十囘一百八人爲虎爲蛇,皆非好相識也。何用知其爲是櫽括一部書七十囘一百八人。曰,楔子所以楔出一部,而天師化現,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陳達、楊春是一百八人之總號也。

第二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七

聖歎外書

第二囘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此囘方寫過史進英雄,接手便寫魯達英雄。方寫過史進麄糙,接手便寫魯達麄糙。方寫過史進爽利,接手便寫魯達爽利。方寫過史進剴直,接手便寫魯達剴直。作者葢特地走此險路,以顯自家筆力,讀者亦當處處看他,所以定是兩箇人,定不是一箇人處,毋負良史苦心也。

一百八人為頭先是史進一箇出名領衆,作者却於少華山上,特地為之表白一遍一云,我要討箇出身,求半世快活,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便點污了。嗟乎。此豈獨史進一人之初心,實惟一百八人之初心也。葢自一副才調,無處擺劃,一塊氣力,無處出脫,而桀鷔之性,既不肯以伏死田塍,而又有其狡猾之尤者起而乘勢呼聚之,而於是討箇出身,既不可望,點污清白,遂所不惜,而一百八人乃盡入於水泊矣。嗟乎。才調皆朝廷之才調也,氣力皆疆埸之氣力也,必不得已而盡入於水泊,是誰之過也。

史進本題,只是要到老种經畧相公處,尋師父王進耳,忽然一轉,却就老种經畧相公外,另變出一箇小种經畧相公來,就師父王進外,另變出一箇師父李忠來,讀之真如絳雲在霄,伸卷萬象,非復一目之所得定也。

寫魯達為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孔子云「詩可以興」、吾於稗官亦云矣。

打鄭屠忙極矣,却處處夾叙小二報信,然第一段只是小二一箇,第二段小二外又陪出買肉主顧,第三段,又添出過路的人,不直文情如綺,并事情亦如鏡,我欲刳視其心矣。

第三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八

聖歎外書

 第三囘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看書要有眼力,非可隨文發放也。如魯達遇者金老,却要轉入五臺山寺,夫金老則何力致魯達於五臺山乎。故不得已,却就翠蓮身上生出一箇趙員外來。所以有箇趙員外者,全是作魯達入五臺山之線索,非為代州鴈門縣有此一箇好員外,故必向魯達文中出現也。所以文中凡寫員外愛鎗棒,有義氣處,俱不得失口,便讚員外也是一箇人,要知都向前段金老所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句中生出來,便見員外只是愛妾面上,着實用情,故後文魯達下五臺處,便有「好生不然」一語了結員外一向情分,讀者苟不會此,便目不辨牛馬牡牡矣。

寫金老家寫得小樣,寫五臺山寫得大樣,眞是史遷復生。

魯達兩番使酒,要兩樣身分,又要句句不象,雖難矣,然猶人力所及耳。最難最難者,於兩番使酒接連處,如何做箇間架,若不做一間架,則魯達日日將惟使酒是務耶。且令讀者一番方了,一番又起,其目光心力亦接濟不及矣。然要別做間架,其將下何等語,豈眞如長老所云,念經誦咒辦道參禪者乎。今忽然拓出題外,將前文使酒字面,掃刷淨盡,然後迤邐悠颺,走下山去,並不思酒,何況使酒,眞斷鰲煉石之才也。

第四回回初総評

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九

聖歎外書

第四囘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智深取却眞長老書,若云於路不則一日,早來到東京大相國寺,則是二囘書接連都在和尚寺裡,何處見其龍跳虎臥之才乎。此偏於路投宿,忽投到新婦房裏,夫特特避却和尚寺而不必到新婦房,則是作者龍跳虎臥之才猶為不快也。嗟乎。耐菴眞正才子也。眞正才子之胸中,夫豈可以尋常之情測之也哉。

此囘遇李忠,後囘遇史進,都用一樣句法,以作兩篇章法,而讀之却又全然是兩樣事情,兩樣局面,其筆力之大不可言。

為一女子弄出來,直弄到五臺山去做了和尚,及做了和尚弄下五臺山來,又為一女子又幾乎弄出來。夫女子不女子,魯達不知也。弄出不弄出,魯達不知也。和尚不和尚,魯達不知也。上山與下山,魯悉不知也。亦曰遇酒便喫,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如是而已矣。又烏知我是和尚,他是女兒,昔日弄出故上山,今日下山又弄出哉。

魯達、武松兩傅,作者意中,却欲遥遥相對,故其叙事亦多彷彿相準,如魯達救許多婦女,武松殺許多婦女。魯達酒醉打金剛,武松酒醉打大蟲。魯達打死鎮關西,武松殺死西門慶。魯達瓦官寺前試禪杖,武松蜈蚣嶺上試戒刀。魯達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蔣門神,亦越醉越有本事。魯達桃花山上,踏匾酒器揣了,滚下山去,武松鴛鴦樓上,踏匾酒器揣了,跳下城去,皆是相準而立,讀者不可不知。

要盤纏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滚下出去,人曰:堂堂丈夫,奈何偷了酒器滚下出去。公曰:堂堂丈夫,做甚麼便偷不得酒器,滚不得下山耶。益見魯達浩浩落落。

看此囘書。須要處處記得魯達是箇和尚,如銷金帳中坐,亂草坡上滚,都是光着頭一箇人,故奇妙不可言。

寫魯達踏匾酒器,偷了去後,接連便寫李、周二人分贓數語,其大其小,雖婦人小兒,皆洞然見之,作者眞鼓之舞之以盡神矣哉。

大人之為大人也,自聽天下萬世之人諒之,小人之為小人也,必要自己囗中戞戞言之,或與其標榜之同輩,一遞一唱,以張揚之。如魯達之偷酒器,李、周之分車仗,可不為之痛悼乎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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